慧心禅师披着一件姜黄色袈裟,顶着一个光头,看上去三四十岁的年纪。
一截白玉般的手腕搭在木质几案上,上面是白色纱织衣袖。
他在给一位夫人把脉。
他们在一间禅房里,两人各自坐在蒲团上,中间隔着一张长几案,这位夫人面白如纸,额头上渗出一点冷汗,两颊却有一点绯红的血色,她肩膀下垂着,看上去虚弱无力。
慧心跪坐在对面,中指搭在女子的脉搏上,他垂着目光,认真感受指腹下的脉搏。
这件屋子里还有一个人,站在这位夫人的身后,一身明黄,袍角绣了云纹,春日里像是一团明艳的火,若看他的背影则是高大英武。
是当今天子萧翀乾。
今日一早,方丈说有贵客到来,让所有弟子退入后院。
大家都猜测,所来的人必定是个王公贵族,没想到竟然是皇帝,寺中许多人都知道,当今的天子其实不信佛也不信道,很少来到寺庙。
而眼前这位脉搏虚弱的年轻夫人,慧心虽然没见过,但有点印象,寺里的小和尚说前两天永兴侯府那位世子夫人来了。
小和尚们都很雀跃,因为那位夫人很美,方丈下令他们不许来南边打扰这位夫人。
窗子开着,枝头春鸟闹,面前地上铺着一高一低一双人影,慧心独自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谁能想到当今圣上竟然和永兴侯府的世子夫人关系匪浅。
阮宁芙捂着胸口咳嗽一声,她眼眶立刻泛起一圈红晕,肩膀也在轻轻颤动,萧翀乾的手轻轻搭在她纤瘦的肩膀上,宽厚有力的大手让她心脏猛地跳了跳,慧心从指腹下蓦然加速震动的脉搏感到了面前女子的紧张。
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慧心近些年在医术上颇有些名头,方才被一个侍从模样的人拿着令牌请到了这里,本以为是给皇上看诊,到地方才知道自己是来给这位夫人看诊。
萧翀乾问道:“夫人身体如何?”
慧心躬身作答:“启禀圣上,这位女施主本是气血两虚,惊悸恍惚,适逢春夏之交,阳气上浮,湿邪入体,是为时令之病,小僧开一张药方,女施主服用几日身体当会有所好转。”
说罢,他拱手行了一礼,起身后退到旁边的另一张几案前面写药方。
快速写完后呈上,梁闻喜在一旁接过,递给萧翀乾,他看过后点点头,将药方递给梁闻喜,吩咐道:“让人去抓药。”
慧心躬身交代:“女施主这些日子,需要注意保暖、忌口、尤其是寒凉之物、不宜劳累、早睡早起。还有,切勿多思,如此多多保养,旬月之间便可痊愈。”
慧心退下,梁闻喜出门吩咐人抓药熬药。
萧翀乾在阮宁芙身边跪坐下来,握着她的手说道:“是朕吓到你了。”
方才他们两人在大殿门口见面,阮宁芙忽然咳嗽不止,面孔变得苍白,萧翀乾吓了一跳,赶紧让人请了寺中精通医术的慧心禅师为阮宁芙看诊。
听方才慧心的话,阮宁芙自来身体不是很好,又因为受了惊吓,在春夏之交的时节邪气入体,故而生了病。
阮宁芙说:“方才禅师也说,并没有什么大碍,陛下宽心。”
将人抱在怀里,抚摸她脊背细瘦的弧度,萧翀乾看着阮宁芙的眼睛问道:“现在有什么感觉?冷不冷?哪里痛?”
阮宁芙笑笑说:“臣妾不冷也不痛,只是有些乏力。”
她是个柔软温凉的人,萧翀乾体型高大结实,衣服是细腻的绸缎,与人肌肤的触感相似,而他的温度正源源不断的传递过来,怀抱着她的手臂结实有力,带给她一种安全温暖的感觉。
“在家里时喜欢玩什么游戏?”
阮宁芙想了想,说道:“投壶。”
“现在呢?”
“也还是投壶。”
“那时候喜欢看什么书?”
“一些前朝的史书。”
后来她出嫁前夕家人晒书,下了一阵雨,那套书浇湿,当时家里忙于筹备婚事,也是无暇顾及那几本书。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她嫁给顾怀风会过得很好,家里几个长辈,总是教导她夫妻、婆媳、妯娌之间的相处之道,直到她上花轿前母亲还在说“阿柔,你记得要把婆母当成生母一样孝顺,这样你才过得好”。
萧翀乾为阮宁芙顺了顺她鬓角的发丝,头发纤细柔软,就像是她这个人,她半垂着眼睛,看起来有些伤感,成婚三年,再往前的事情好像是一生一世以前了,萧翀乾温声问:“现在有没有想看的书?”
“前两天礼佛,寺里的和尚送了一本《金刚经》,很有意思。”她不是虔诚的佛教信徒,来此只是为了散心,若说兴趣,不如对面前这个男人多,她的手覆盖在萧翀乾握着自己的手背上,感受着他的骨节,说道:“听说陛下少年时曾在北疆生活过好多年?”
“是五年”,萧翀乾说:“女人不会喜欢那边的景色和故事。”
阮宁芙摇了摇他的衣袖,说道:“陛下,您讲一讲吧,臣妾想知道那些。”
萧翀乾没有拒绝的念头,对这时候的他来说,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但如果没有那时候的他,也不会有现在的他,他还记得北疆的风沙与胡人的体味。
他说:“北疆地形开阔,四季都是大风,冬天的雪尤其大,那里的人也是以种田为生,边境百姓大多是流民和犯官家眷以及他们的后人,因经常对抗匈奴人,当地风俗剽悍。十几年前,我刚到那儿的时候,就有几个当地的少年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抢劫,后来他们成了我手下最勇猛的一支队伍。我刚到那儿的时候,匈奴人听说边境来了个皇子做小将,派了一个叫呼延庆的王子来挑衅,我砍掉了这位呼延王子的头,没过多久,他的叔叔和舅舅也陆续带着人挑衅,这些人的头也都被我砍掉了。后来我和燕将军一起组建一支强悍的队伍,时不时向草原探索。三年之后,我带着这支叫做骁龙军的队伍,进入草原深处砍掉了匈奴首领呼延真的头。”
这些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情,让阮宁芙听得双眼发亮,她入神极了,不知不觉,身体也松弛地依偎在了萧翀乾怀抱里。
回忆着少年时期的一切,萧翀乾发现记忆里的血腥气、胡人牛马的腥臭、北地砭骨的寒风正在他的躯体中呼啸席卷。
他握住阮宁芙一只手,抬起手,带着她的掌心一起贴在自己的侧脸上,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北方边境的风沙,但她可以摸到他的皮肤和骨骼的形状,那也是边地的风雪削磨锻造出的样子。
萧翀乾看着阮宁芙,笑着说:“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似曾相识,那时候我想,也许我们曾在北方边境见过,你有没有到过北疆?”
阮宁芙笑笑说:“妾身出嫁之前不曾离开过长沙,后来也不曾离开过洛京。”
而且陛下在北疆时,她才是幼学之年。
大约也就是十一二岁的年龄,当时她正在闺中和姐妹一起学习认字和女红。
萧翀乾低下头,额头与她相贴,他闻到了一种似兰似麝的香气,干干净净的味道,钻入他的肺腑,甜丝丝的。
两个人的唇碰了一下,萧翀乾说道:“庄生晓梦迷蝴蝶。”
庄子曾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逍遥自在地在花丛中翩翩飞舞,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仍然是庄子,他又开始怀疑现在是蝴蝶梦见了自己。
这个故事在庄子的《齐物论》里,阮宁芙曾经当做逸闻故事读过,在萧翀乾的梦境里,她是那只蝴蝶吗?
两个人在接吻,漫长的亲吻之后,阮宁芙已经忘掉了刚才脑海中的念头,脑海里只有无尽的热潮。
当当当——
有人敲门,阮宁芙没听到。
萧翀乾说:“进来。”
阮宁芙吓了一跳,她往萧翀乾怀里更加躲了躲,看向门口的方向。
眼熟的太监梁闻喜低着头走进来,他身后是阮宁芙的丫鬟宝珠,宝珠的头低得更低,深深扎到地上。
她五体投地跪下来,额头贴在地板上,梁闻喜说道:“这位姑娘说有一封侯府的家书送来。”
阮宁芙已经坐直了身子,她说:“宝珠,信在哪儿?”
宝珠跪呈书信,她呈信的手不停打哆嗦,阮宁芙接过信,封皮写着“爱妻阮氏亲启”的字样,一看就是顾怀风的笔迹。
不晓得是拆开好还是不拆的好,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下一刻,萧翀乾手一伸,从阮宁芙手中抽走了这封信,他笑了笑,声音还算温和,目光却暗沉下来,盯着这封信,念起上面的字:“爱妻阮氏?”这几个字从他舌尖逼迫出来。
阮宁芙心里一跳,又羞又窘,脸一下红了。
她伸手去抓那封信,萧翀乾将信举高,身高差距在,她碰不到信,萧翀乾侧头看她着急的样子。
桃花面上尤带春色,杏眼含羞,眸如春水,嘴唇有点肿,慧心诊脉时的苍白面色已经不见了,看她害羞又着急的样子,萧翀乾心里火气直冒,这些天他一直让人留意着阮宁芙的事情,不止知道她来寺庙进香,也知道她和顾怀风闹了矛盾才出来。
现在这么想看信,她是原谅那个世子了?
“这么急着看信,若是永兴侯世子来接,宁芙是不是立刻就同他回去?”
阮宁芙哪里是想要看信,她不知道信里面顾怀风写了什么,更怕萧翀乾看到了尴尬。
结果萧翀乾竟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吃醋?他早就知道她是有夫之妇,竟然还会吃醋?而且他凭什么吃醋?
两双眼睛对视之间,萧翀乾一下子就明白了阮宁芙目光的含义,他落下拿着信的手,提起嘴角对阮宁芙笑了笑,正对着他目光的阮宁芙心里一紧,无暇顾忌那封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