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雪原上颠簸,车帘被寒风掀起一角,灌进来的雪粒子刮得人脸生疼。
林千劫蜷在车厢角落,指头冻得发青,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枚锦囊。
锦囊里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笺,上面寥寥几字:
“入敌营,献赵恒。”
字迹清隽,是太子的手笔。
林千劫盯着那行字,忽然低笑出声。
——太子要他做的,竟是让他把自己送进北狄人的手里,再借机栽赃赵恒通敌。
他拢了拢狐裘大氅,将纸条凑近烛火。
火舌舔舐纸笺的瞬间,映得他眼底幽光浮动。
“五殿下,到了。”
车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林千劫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风雪扑面而来,冷得像刀子割在脸上。
北境军营的辕门外,赵恒披甲而立,身后亲兵列阵,刀戟森寒。
他年约四十,面容粗犷,眉宇间带着久经沙场的戾气。
但眼神却并不锐利,反而透着几分审时度势的圆滑。
这是个能力中庸的将领,靠着三皇子的母族关系爬上高位。
如今三皇子已死,他既不倒向皇帝,也不依附太子,只是拥兵自重,待价而沽。
“五殿下。”赵恒抱拳行礼,语气冷淡,“边关苦寒,刀剑无眼,您不该来。”
林千劫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御赐的金牌:“父皇命我携御酒冬衣,慰劳边关将士。”
赵恒盯着那块金牌,眼底闪过一丝忌惮。
——皇帝派皇子来劳军,表面是恩赏,实则是试探。
“五殿下有心了。”
赵恒皮笑肉不笑,“只是近日北狄游骑频繁袭扰,为保殿下安危,不如早些回京复命。”
林千劫故作讶异:“赵将军这是要赶我走?”
赵恒脸色微变:“末将不敢。”
"那便好。"林千劫拢了拢狐裘,笑意不减,“此行,我还带了父皇特意嘱咐的兰芷醑,赵将军可要尝尝?”
赵恒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如常:“陛下厚爱,末将受宠若惊。”
兰芷醑是贡酒,每年只酿十几坛,珍贵异常。
皇帝特意让五皇子带来,显然是在暗示拉拢。
林千劫看着赵恒变幻的神色,心中冷笑。
这老狐狸,既不愿轻易倒向皇帝,又不想被太子拿捏,左右逢源,迟早要栽。
……
雪粒敲打军帐的声响,像沙漏坠下无数细小的沙粒。
林千劫站在营帐前,看着远处雪幕中突然出现的黑线——
那是北狄的先锋骑兵,正像狼群般在边境游弋。
“报——!”
传令兵跌跌撞撞冲进中军帐,甲胄上结满冰霜:“江监军到了!带着粮草!”
赵恒手中的军报“啪”地掉在案几上。
林千劫看见这位镇北将军的瞳孔猛地收缩——就像被逼到悬崖边的狐狸。
辕门外,马蹄声如雷。
为首的将领一袭玄色轻甲,肩披墨狐大氅,腰间玉带在雪光中泛着温润的光。
那张脸轮廓分明,剑眉下是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哪有半分暗卫统领的阴鸷?
“末将江少麟,奉太子令押送军粮。”他翻身下马的动作干脆利落,抱拳时甲胄铮然作响。
林千劫指甲掐进掌心。
这是玄一?那个永远藏在阴影里的暗卫统领?
此刻他眉宇间的英气,举手投足的将门风范,活脱脱是个世家出身的年轻将领。
“江将军来得正是时候!”赵恒快步迎上,脸上堆满笑容。
林千劫注意到他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不知这批粮草……”
“青州仓调拨的黍米,足够大军半月之用。”
玄一,不,现在该称江少麟了。
他抬手示意,身后兵士立刻掀开粮车上的油布,饱满的谷粒在雪光中泛着金黄。
林千劫突然咳嗽起来。
这批所谓“青州黍米”,分明是谢家沉船前转移的军粮。
太子竟敢用这种方式,把赃物光明正大送进军营!
“五殿下。”江少麟转身行礼,姿态恭敬却疏离,“太子殿下命我转交家书。”
羊皮信封递到眼前时,林千劫闻到了熟悉的沉水香。
他抬眸对上那双眼睛——依然是玄一的眼神,冷静得像冰封的湖面。
“有劳江将军。”他接过信,指尖相触的瞬间,对方微不可察地蜷了下手指。
夜半时分,林千劫借着烛火细看那封“家书”。
字里行间用明矾水写着密令,林千劫看完之后闭了闭眼,就着烛火烧掉。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林千劫掀开帐帘,看见一队北狄骑兵正在营外挑衅。
他们举着火把,发出又长又尖的呼啸声。
“报——!”一名斥候冲进赵恒大帐,“北狄大军已在城外扎营!”
林千劫望向粮仓方向。
江少麟正带人清点粮草,火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似乎察觉到视线,他突然转头,隔着纷飞的雪幕与林千劫四目相对。
那一刻,林千劫明白了太子的全盘谋划:
谢家沉船让北狄确信周军断粮;
太子扣下求援信,断绝赵恒退路;
再让“江少麟”带着本应沉江的粮草“雪中送炭”;
最后,等北狄大军压境,赵恒要么战死,要么——
“将军!”副将惊慌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探马来报,北狄可汗亲率铁骑,已经切断我们与朔方城的联系!”
赵恒脸色煞白。
林千劫看着他颤抖的手,摸向案几上的兰芷醑。
“传令……”赵恒的嗓音沙哑得可怕,“全军戒备,死守营寨。”
雪下得更大了。
林千劫站在箭楼上,望着远处北狄连营的篝火。
江少麟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玄甲上落满雪花。
“监军大人。”林千劫故意用敬称,“你说赵将军会怎么选?”
江少麟望着黑暗中涌动的敌营,声音轻得像叹息:“困兽犹斗,何况他……”
他忽然转头,眸中闪过一丝林千劫熟悉的光芒,“是只老狐狸。”
远处传来号角声。北狄的第一波试探性进攻开始了。
林千劫看着江少麟大步离去的背影,突然意识到——
这场戏里,每个人都在演。
赵恒在演忠臣,江少麟在演将领,而他自己……
他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就该他登场了。
……
当夜,北狄骑兵突袭军营。
雪夜的火把将北狄骑兵的影子拉得狰狞扭曲。
林千劫在亲卫的掩护下向马车撤退,每一步都精准计算着距离——
既要逃得狼狈,又不能太快脱离追兵视线。
“殿下快走!”亲卫队长张成横刀挡在他身前,这个憨厚的汉子是真心实意在护主。
林千劫看见他肩甲已经裂开一道口子,鲜血汩汩而出。
一支流箭突然破空而来。
林千劫本可以避开。
但他眼角余光瞥见了哨塔上那道挺拔的身影——
江少麟按剑而立,玄甲映着火光,像尊冰冷的雕像。
电光火石间,他故意慢了半步。
“噗!”
箭矢贯穿右腿的剧痛让林千劫眼前发黑。
他踉跄着跪倒在雪地里,温热的血瞬间浸透锦袍,在雪地上洇开刺目的红。
“保护殿下!”张成嘶吼着带人回援。这个傻汉子竟然真的折返回来,用身体为他挡下羽箭。
林千劫瞳孔骤缩,这不是计划中的部分。
“蠢货……”
他咬牙抓住张成的腰带想把人拖到身后,却听见头顶传来北狄语的狞笑。
抬头时,正对上一柄弯刀的寒光。
哨塔上的江少麟依然没有动。
林千劫突然松开手,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喊道:“带张成走!这是命令!”
他故意扑向那柄弯刀,让刀锋在脸颊划开一道血口。
这个动作让他彻底暴露在敌军面前,却也给亲卫队创造了带着伤员撤退的间隙。
“周朝皇子?”北狄千夫长用生硬的官话讥讽道,粗糙的手指捏住他染血的下巴,“倒是讲义气。”
林千劫剧烈喘息着。
他颤抖着嘴唇,露出一个逞强的表情:“要杀……就杀我……放了他们!”
千夫长突然放声大笑,拽着他的头发拖到阵前:“看看!周人的皇子在求饶!”
北狄骑兵发出狼嚎般的哄笑。
有人用长矛挑开林千劫的衣襟,有人把雪团塞进他后领,冰水顺着脊背流下,激得他浑身战栗。
“混账!”周军阵中一名小将目眦欲裂,“放开五殿下!”
林千劫在寒风中瑟缩着抬头,看见江少麟终于从哨塔走下,却只是冷漠地抬手制止了想要出战的将士:“全军戒备,不得擅动。”
这句话像冰锥刺进心脏。
林千劫知道这是最合理的军令——
因为他被俘而全军出击,太蠢。
但看着江少麟面无表情的脸,他还是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
千夫长突然揪住林千劫的头发,强迫他看向周军大营,“你的将军好像不想救你。”
林千劫的视线模糊了。
不知是雪水还是别的什么糊住了眼睛,他只能看见江少麟玄甲上的冰晶反射着冷光,像无数把碎剑扎进瞳孔。
“带回去。”千夫长像拎猎物般将他甩到马背上。
粗糙的绳索勒进腕骨,林千劫被横捆于马鞍。
这个姿势让箭伤撕扯得更厉害,鲜血顺着马腹滴落,在雪地上连成断续的红线。
经过辕门时,他听见赵恒在高声喝令紧闭营门,听见有士兵在压抑地啜泣。
但最清晰的,是江少麟的声音穿过风雪传来:“收兵,固守。”
马匹突然加速,林千劫的额头重重撞上鞍鞯。
他顿时堕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