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卿便是在此时踏月而来。
少年探花郎披着翠羽织锦斗篷,怀中瑶琴流苏与腰间玉珏相击,清越如泉。
他望向太子的眼神太过露骨,连林千劫都看得心头火起。
——凭什么这些人都围着林霜转?
“殿下。”谢云卿跨入门槛,“新谱的《鹤冲霄》,请您品评。”
他故意从玄一身侧擦过,衣摆扫过对方的佩刀。
林霜含笑接过琴谱。
林千劫虚弱的坐在一旁,看太子执起谢云卿的手谈论指法。
他这位兄长早看透所有人的心思,他们这些人,分明都是太子的手中棋子。
太子编织了一张以温柔为名,密密匝匝的网。
拿捏着他们、掌控着他们。
——总有一天,他要撕碎这虚伪的温柔,让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跌落尘泥。
林霜在这时摸了摸林千劫的头顶,使他机伶伶打了个颤。
林霜却恍若不知,温声道:“云卿来瞧瞧,本宫这五弟可衬得起‘鹤冲霄’?”
谢云卿的目光掠过一旁的少年,笑道:“池鲤入海尚可化龙,何况五殿下这般妙人。”
玄一默默退至阴影中,看见林千劫正仰头望着太子腼腆微笑,“臣弟万万不敢当。”
少年濡湿的瞳孔映着那对相携的身影,像是宫墙下讨食的野猫。
他小心藏起爪子,露出最堪怜惜的模样,迈着最轻巧的步伐,对喂食者柔媚的叫唤。
不过,野猫就是野猫。
就算看上去再楚楚可怜,野猫也没有忠心,从不认主。
“玄一,你带五弟回房歇息吧。”
林霜又跟林千劫聊了几句,吩咐道:“五弟这伤且得好好养一段时日,不必耗费体力心神在这里陪我们。”
玄一知道接下来林霜要和谢云卿单独相处。
他眼底带着失落,终究还是沉默着上前,将林千劫打横抱起,离开主殿。
林霜慢慢走到舆图前,端详着:“云卿觉得,北境驻军为何十年不敢出关?”
谢云卿抚琴的手顿了顿:“缺粮?”
“是缺胆。”
太子轻笑,指尖点住舆图某处,“谢家漕船若在此处倾覆,四十万石军粮沉入河中……”
琴弦“铮”地断裂。
谢云卿凝视指尖血珠,忽然懂了——这是要他谢家背千古骂名。
“云卿可愿做这千古罪人?”林霜执起他受伤的手指,含入唇间。
谢云卿怔怔看着那一点鲜红血珠,被太子粉色的舌尖卷走。
他颤声道:“臣……万死不辞。”
……
河峡的风裹着腥气,扑在谢云卿脸上时,像是死人僵冷的手。
他站在船头,看着满载粮草的漕船在暗礁间摇摆,桅杆上的谢家旗被狂风撕扯。
远处是惊涛拍岸的轰鸣声,近处是老船工沙哑的嘶喊:“少东家,真要沉?”
谢云卿攥紧袖中冰凉的玉连环——
那是昨夜太子亲手系在他腕间的。
玉质贴着皮肤,冷得刺骨。
他想起太子为他戴玉时,指尖抚过腕脉的触感,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云卿,谢家百年清誉,换本宫一个承诺,可值?”
值吗?
“少东家!”
老船工跪在甲板上,额头磕出闷响,“这是咱谢家攒了三代的船队啊!您听听这浪声,龙王爷都张着嘴等吃人呢!”
谢云卿抬脚碾过甲板缝隙里钻出的水草,湿滑的触感让他想起太子书房的地衣。
谢氏嫡系,从曾祖到襁褓中的侄儿,一百多口人的性命,全系在他此刻的抉择。
“沉。”
这个字出口的瞬间,东南方突然炸开惊雷。
闪电劈开铅灰色云层,照亮谢云卿苍白的脸。
第一艘漕船撞上暗礁时,谢云卿的指甲掐进掌心。
楠木龙骨断裂的脆响刺破雨幕,比琴弦崩断更撕心裂肺。
粮袋在漩涡中翻涌,陈米遇水膨胀,如同无数苍白浮尸。
“转舵!往东礁撞!”他冲着浪涛嘶吼,声音被狂风割得支离破碎。
老船工突然抓住他湿透的袖摆:“少东家,收手吧!”
老船工老泪纵横,“现在改道还来得及,老奴拼死也能把粮送到北境……”
“送到北境?”
谢云卿突然低笑,雨水顺着睫毛滚进领口,“然后呢?让赵恒拿着谢家的粮草养私兵?让陛下抓着漕运的把柄抄了谢家满门?”
第十三艘船沉没时,异变陡生。
“少东家!有探子!”
谢云卿转身的刹那,一支弩箭擦着鬓钉入船舷。
对岸山崖上,北狄斥候的身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他瞳孔骤缩——太子说过,北狄探子会来,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放火!”
火油泼上最后几艘漕船,火把掷出的弧光映亮谢云卿眼底的血丝。
这是他临时加的戏码,烈焰能掩盖粮袋里的沙土,更能让北狄人看清“粮草尽毁”的惨状。
热浪扑面而来时,他听见有人在哭。
八十岁的老艄公哀嚎着跳了河,年轻水手被铁链绞住腿拖入漩涡。
谢云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在口中漫开——
这是太子教他的,痛楚能止住眼泪。
当最后一缕黑烟消散在河面,谢云卿瘫坐在残桅旁。
玉连环不知何时被捏出一道裂痕,碎玉刺入掌心,血珠混着雨水滴在甲板上,开出转瞬即逝的花。
“值得吗?”
他对着虚空呢喃,却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
玄一黑衣劲装的身影出现在河滩,手中捧着太子亲笔手谕。
“殿下有令,谢公子即刻启程入东宫。”
谢云卿望着满地狼藉,忽然低笑出声。
他扯断玉连环的丝绳,任残玉坠入浑浊的河水。
“我谢家……”他转身时,湿发贴在惨白的脸上,眼里却燃着疯癫的火,“将来必要在祠堂添块新匾——从龙之功!”
惊雷再起,河面飘来半片焦黑的谢家旗。
……
太极殿的金砖沁着寒意,林千劫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
蟠龙柱投下的阴影将他单薄的身形完全笼罩,仿佛要将他压进这方寸之地。
“儿臣请命,赴北境劳军。”
少年的声音清冽如碎玉,在肃穆的朝堂上激起细微的涟漪。
文武百官的目光齐刷刷刺来,像无数把无形的刀,要将他这副孱弱的躯体剖开。
皇帝倚在龙椅上,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遮住了他眼底的审视。
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击着扶手,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五殿下倒是忠心。”
尖细的嗓音从御阶右侧传来。
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德全捧着拂尘,褶皱堆叠的眼皮下闪过一丝讥诮:“只是北境苦寒,殿下这身子……”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千劫苍白的面容,“怕是经不起折腾。”
林千劫的睫毛颤了颤。
他能感觉到龙椅上,投向自己的目光愈发锐利。
“刘公公教训的是。”
他伏得更低,宽大的朝服袖摆铺展于地,“但儿臣听闻边关将士手足皲裂,仍要握紧刀戟。儿臣虽不才,愿携御酒百坛、冬衣千件,代父皇慰劳将士。”
他特意咬重“代父皇”三个字,余光瞥见皇帝的指尖停顿了一瞬。
殿内忽然刮过一阵穿堂风,吹得宫灯叮当作响。
林千劫的衣袍被风掀起一角,十指在袖摆内缩紧。
“陛下。”
兵部尚书突然出列,“北境驻军久未换防,将士们难免心生怨怼。五殿下代天巡狩,正可彰显天恩。”
皇帝终于开口:“老五。”
这声称呼让林千劫后背绷直。
他记得上次皇帝这样叫他,是在母妃的灵堂上。
那时皇帝也是这样慵懒地倚着扶手,用鞋尖挑起他的下巴说:“你娘死了,你高兴吗?”
“儿臣在。”
“你可知北境现在是谁主事?”
“回父皇,是镇北将军赵恒。”
“嗯。”
皇帝忽然坐直身子,冕旒珠玉碰撞出清脆的声响,“赵卿是老三的舅舅。”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却让满朝文武都屏住了呼吸。
林千劫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知道这是试探——皇帝在看他敢不敢直面三皇子母族的势力。
“儿臣听闻赵将军治军严明。”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此去正好向将军请教兵法。”
皇帝突然笑了。
那笑声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说不出的古怪:“倒是长进了。”
他转向刘德全,“去库房取那件玄狐大氅来,赐给老五。”
刘德全脸上的褶皱抖了抖:“陛下,那可是……”
“北境风大。”皇帝打断他,目光落在林千劫单薄的肩膀上,“别冻死在半路,丢皇家的脸。”
林千劫重重叩首,额头在金砖上磕出沉闷的声响:“儿臣定不负父皇厚望。”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皇帝同意他去,不仅因为“慰劳边关”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更因为——
北境的兵权,皇帝也想要。
而他就是那枚投石问路的棋子。
“对了。”皇帝忽然又道,“赵卿最爱喝兰芷醑,带几坛去。”
这句话让林千劫心头一跳。
兰芷醑是贡酒,用料极其珍贵,每年只酿十来坛,皇帝这是在暗示他与赵恒交好。
“儿臣谨记。”
退朝时,林千劫走在最后。
他听见刘德全阴阳怪气地对身旁小太监说:“瞧瞧,咱们五殿下多孝顺,上赶着去给赵将军当儿子呢。”
林千劫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知道,从此刻起,自己每一步都会被人盯着。
皇帝的,太子的,赵恒的,无数双眼睛都会盯着他这枚棋子——
看他是会落入棋奁,还是……
掀翻整盘棋局。
宫门外,玄一牵着马在等他。
银质面具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林千劫注意到他左手按着的剑鞘上,沾着新鲜的血迹。
“五殿下。”玄一递来一个锦囊,“太子殿下让您路上再看。”
林千劫接过锦囊,忽然笑道:“玄一大人,我的命可就托付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