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神官的过程中，克莱斯特的手也得到了协会内医师的上药与包扎。他没有允许对方使用麻痹类的药物，于是疼痛一直延续下来，仿佛长在血肉里的荆棘。

但还能忍受。

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此刻“萝拉”仍紧闭的双眼。

-其名为……“爱丽丝”。

在这难耐的静默中，两年前那位叫葛莉泽尔达的预言师为他作出的预言莫名再次出现在他脑海里。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怎么，我爱上的连人类都不是，仅是一个亡灵？

-谁知道呢……可以确信的是，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也永远不会属于您。徒劳地追逐幻影，无望地等待回应，这就是您的命运。

-呵……你接下来是不是想说，你可以帮我改变命运，只是需要我付出一点小小的钱财？

-命运是不可改变的。至少，不是你我这种蝼蚁可以改变的。

时至今日，克莱斯特依然记得当时葛莉泽尔达望向他的眼神，仿佛他可悲又可怜，只能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蝼蚁？

他本没想过杀她，但那个瞬间，他还是用魔法切断了她的脖子，那颗头颅就此成为无主之物滚落到地上，即便如此，那双失去焦距的、宛若宝石般美丽的蓝眼睛仍在看着他，就像在对他说，他的挣扎毫无意义。

所以他带走了那颗头颅，将它做成了“爱丽丝”，为“葛莉泽尔达”改写了她的命运。

命运。葛莉泽尔达的命运，他的命运——

“克莱斯特大人，神官来了。”

————————

虚无之中，“爱丽丝”感到，自己仅仅是一粒渺茫的尘埃。

可尘埃怎么会意识到自己是尘埃？

此刻，这粒微小的尘埃想要看见，想要听见，想要感知，想要思考。

于是，爱丽丝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无垠的宇宙。

她忽然明白，无论外界如何变化，无论她多么渺小，她都因为她的思考而存在。

或许……

「到此为止。」

-谁在说话？

「贪婪只会招致毁灭，伊莎贝尔。再往前的话，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又如何？

「即使你的贪婪有可能会毁灭这个世界，你也不在乎吗？」

什么……

爱丽丝还没来得及发出疑问，下坠感便将她拽出了此处，她随即再次醒了过来，慢慢地睁开了双眼。这一次，她看见的除了陌生的天花板，还有两张无趣又略显熟悉的人脸，是克莱斯特和她在希诺镇遇到的神官修斯。

很显然，刚才她听见的声音正是来自这位银发蓝眼的少年神官，直至现在，他也还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发生了什么？爱丽丝感到晕晕乎乎的，她不是在图书馆里……

“愿唯一神的光芒永远照耀您。”

见她醒了，脸比纸白的修斯收回手，又起身向她简单地行了个礼：“您尚未完全恢复，请先好好休息，明日同样时候，我会再来一次。”

不是，怎么看都是这家伙更需要休息吧？

爱丽丝下意识想拒绝，另一边的克莱斯特已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地开口了：“所谓被盛赞的才能也不过如此。”

“当然比不过克莱斯特大人您。”修斯礼貌又意有所指地回了一句，又规规矩矩地对克莱斯特行了个礼，才向两人提出了告辞。

爱丽丝还是有些懵，又见到房间里只剩下个克莱斯特，便想着至少先起身，却没想到龙变成的兔子从被子里拱了出来，在她行动之前先拿肉垫按住了她的肩膀：「你需要休息，爱丽丝，别担心，现在暂时是安全的。」

爱丽丝：“？”

什么状况？怎么连龙也？

克莱斯特看着她说：“你还是别乱动为好。”

听着他平缓得能被称作轻柔的声音，爱丽丝终于想起了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顿时急了：“你……我……！”

怎么回事？她这才发现，别说起身了，她现在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很难说出口。

她是残废了还是成植物人了？

“你的灵魂刚‘苏醒’，还不够稳定，感到难以控制身体是正常的，休息好了就没问题了。”克莱斯特坐回床边的椅子上，慢悠悠地为她解释，“所以，不管再怎么不舒服，你现在也只能乖乖在这里躺着了，你说呢？萝拉，海伦·布朗，‘黑魔女’，以及……”

他慢慢吐出口气，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出了最后的名字：“霍兰尔德。”

爱丽丝：“……”

爱丽丝：“哈？”

越听心情越沉重的爱丽丝被最后突如其来的“霍兰尔德”给整不会了，不是，等会，这人喊谁霍兰尔德呢？！

“很惊讶吗？也对，你在大多数人眼中应该只是个遥远的传说吧，但我从来都不曾怀疑过你的存在，霍兰尔德，不如说，我知道你存在。”克莱斯特的笑意快要从他的眼里溢出来了，“你伪装得很好，但你身上的封印纹路出卖了你，还有你的黑发黑眼和与众不同的外貌……或许你可以骗过所有人，但你骗不了我。”

活着的、会对他的言行作出反应的霍兰尔德。

他心情很好地总结：“你的真实身份就是你想要隐瞒的秘密，对吧？”

对啥对！不对！这不是完全被骗了吗！

“你……”

与无力吐槽的爱丽丝不同，龙对此倒是毫不在意，只蹭了蹭她的脸：「不要紧的，爱丽丝，往好处想，至少可以肯定他对我们、对你一无所知了。」

这也行吗？三秒后爱丽丝说服自己放弃了解释，也行吧。

她往龙的方向侧了侧脑袋，算是赞同祂的话。既然龙不介意，那她也没什么可辩驳的，克莱斯特显然是因为这个误会才手下留情，默认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即使要澄清，也得等到封印解除以后。

——霍兰尔德。

克莱斯特看向“萝拉”的脸，或许是因为她此刻难以控制身体，她的表情也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更为直白易懂，从一开始的警惕抗拒，到震惊不解，再到放弃挣扎，最后到对那只变成兔子向她撒娇的魔物的温柔，他看得一清二楚。

但他突然不高兴了。

在他读过的所有与霍兰尔德有关的文字中，没有哪怕一个字提到过，她有这么一只“宠物”。

它凭什么？

算了，无所谓，他看着那只乖巧地窝到她颈边的黑兔想，不过一只护不住主人的宠物而已，千年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你先好好休息吧，等你恢复过来，我们再好好聊聊。”

克莱斯特说着，起身整理略显凌乱的衣领和袖口。爱丽丝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手掌上缠着白色的绷带，在图书馆里的时候明明没有的。

“你身上的封印弄的。”留意到她的视线，他挑了挑眉，干脆直接把手心展示给她看，“怎么，想拆开看看你在我身上留下的伤口吗？”

“为什……神官……”

明白她想问什么，克莱斯特的心情莫名好了些：“你不是知道吗？我不喜欢神官，尤其讨厌他们的所谓‘圣力’进入我的身体，很恶心。”

这人绝对有点精神洁癖。爱丽丝想，要是他知道自己欺骗了他的话……她看着克莱斯特走向门口，看到他的手放到门把手上，刚偷偷松了口气，又看到他转身，看着她的眼睛说：

“我对你没有恶意，也不希望与你为敌，霍兰尔德。

“你没必要过于警惕我。”

他说完便离开了，开关门的声音轻不可闻。

「爱丽丝。」

爱丽丝对龙眨了眨眼，示意她都清楚：也许他真的没有恶意，但他的所有好意都建立在虚假的身份之上，不可掉以轻心。

「别再想了，爱丽丝，你需要休息，我会守着你的。」

或许是听见“休息”这个词的次数太多，尽管她总觉得还忘了点什么，但涌上的睡意已经轻柔地合上了她的眼睛。

「睡吧，爱丽丝。」

“晚安……”

她不再细想，慢慢地放下各种疑虑，慢慢地沉入了深眠。

“伊莎贝尔……”

神殿的马车里，银发的少年神官修斯看着车窗上映出的自己，思绪却还沉浸在刚才的奇异体验中。

作为神官，修斯在治愈他人的过程中曾有意无意地踏入或瞥见过不少人的精神世界，绝大部分人的精神世界会表现为家或者房间的样子，总归是会让他们感到熟悉而安全的地方，不会很大，比较特殊的就如同希诺镇的猎人奥兰德，他的精神世界被扭曲为大雾弥漫的奥玛森林，而他的灵魂则是迷失其中的孩子。

但“伊莎贝尔”的不一样。

那样浩瀚而神秘、令人目眩神迷的……任何词汇都不足以形容的……世界，真的有可能只属于“个体”，只属于“伊莎贝尔”吗？

还是说，那里其实是人类本不该迈进的、神的领域？

甚至，若不是他及时将“伊莎贝尔”的灵魂强行从中“唤醒”，连他自己也要受到蛊惑。直到现在，那种虚脱的感觉也一直缠绕着他。

何等失职。

修斯长叹了一口气，又想起刚才那张陌生的脸庞。

他听见白梦塔的主人唤她“萝拉”，但自他的力量注入她的身体时他就意识到了，这个“萝拉”正是他在希诺镇遇见的、自称为“伊莎贝尔”的“海伦·布朗”，至于她是否就是后来传闻中的黑魔女，他仍不能确定。

很显然，“伊莎贝尔”也不过是又一个用来敷衍的假名罢了。不过，想到连白梦塔的主人也受到了她的愚弄，修斯此刻的心情还算不错，然而他刚勾起嘴角，就又想起了他在“那个世界”所见到的“伊莎贝尔”。

他从未见过模糊到几乎认不出人形的灵魂，仿佛一团摒弃了所有属于“自我”的感情与情绪的火，是冷的——

人类真的有可能做到那样吗？

想到阿加塔大神官的教诲，修斯皱了皱眉，到底还是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