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爷枯枝般的手指忽地收紧,龙头杖上蟠纹硌进掌心。这位曾单枪匹马挑落突厥战旗的老将,此刻竟被香炉腾起的烟瘴迷了眼。浑浊目色掠过长子涨红的面皮,又落在少年怀中形销骨立的女童身上——那藕色襦裙的滚边,分明是他当年亲手为四郎挑的苏绣花样。
“哎呀呀,大伯父这话说得可真是妙极!”刘瞻荣忽然抚掌而笑,银甲在春日里折射出碎钻般的光晕,“我爹娘福薄命浅,倒是您这寿数厚得能纳千层鞋底——边关的箭雨见了您都要拐弯呢!”
忠勇侯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活像被塞了满嘴黄连。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惊起梁间衔泥的春燕,扑棱棱掠过老侯爷浑浊的眼。这位戎马半生的老人端坐如松,唯有掌中龙头杖的夜明珠映出少年眉眼——像极了那年上元节,他抱着四郎看灯时,琉璃盏里跃动的烛火。
刘瞻荣忽的松开臂弯,怀中小娘子露出枯叶般的脸颊。春阳透过茜纱窗棂,为刘秀儿镀上一层金边,她腕间青紫掐痕在光线下纤毫毕现,宛如雪地里落梅点点。
“诸位且看,”少年将军指尖轻挑妹妹枯草般的发丝,“这可是侯府千金?我倒以为是哪个戏班借来的饿死鬼妆娘。”说着变戏法似的摸出块发霉的饼,饼上牙印参差如犬啮,“昨儿在秀儿枕下寻着的,侯府新研制的长生糕?”
忠勇侯夫人鬓间九尾凤钗乱颤,东珠坠子碰出急雨般的脆响。她忽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刘秀儿蜷在柴房啃冰碴子,而她正戴着四夫人的陪嫁玉镯,在暖阁里品着血燕羹。
“最绝的是上月归家那日,”刘瞻荣银靴踏过满地海棠碎瓣,“五个婆子围着秀儿泼水取乐,活像元宵节耍猴戏。”他忽然旋身逼近忠勇侯,腰间佩剑叮当作响,“侄儿一时手痒,给她们心口都绣了朵红梅——大伯父可要鉴赏鉴赏?”
堂内霎时鸦雀无声。五房庶女突然记起,那日刘瞻荣踹开朱门时,檐下铜铃恰奏起《将军令》。少年银甲染血的模样,像极了话本里踏月而来的修罗,怀中的刘秀儿却似折翼的玉蝶。
“我抱着秀儿时...”少年将军嗓音忽的沙哑,“她轻得能放在鸿雁背上。”他指尖抚过妹妹干裂的唇,“若不是她揪着我衣袖喊'大夫',我差点以为...”未尽之语化作一声轻笑,惊得梁上雏燕啾啾哀鸣。
“小九矜贵得很。”忠勇侯捻着翡翠扳指,那抹翠色恰似单四郎战死那日边关的残阳,“顿顿要江南的鲥鱼佐粥...”
“侯府三十八口人丁!”顾氏尖利的嗓音刺破堂前寂静,九尾凤钗的流苏扫过她浮肿的眼皮,“大房哥儿要请西席,三房姐儿要裁春裳...”她忽地瞥见刘瞻荣腰间佩剑,那剑柄缠着的褪色红绸,正是当年刘四夫人为夫君系的平安结。
少年将军突然低笑出声,笑声震得梁间积灰簌簌而落。他自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霉变的饼块滚落青砖地,边缘啮齿印痕如恶鬼獠牙:“秀儿每日的糕点,可比大伯父猎场饲鹰的肉糜精致?”
老侯爷的龙头杖骤然杵地。这位曾单骑破阵的老将望着长孙,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四郎跪在祠堂立誓:“儿子愿代兄戍边。”那时烛火也是这样晃眼,晃得他看不清长子窃喜的嘴角。
“当年您坠马伤腿...”刘瞻荣忽地逼近,银甲撞出金戈之声,“太医署的脉案写着骨裂三寸,怎的十日后就能策马猎狐?”他指尖抚过剑柄红绸,“父亲战死那日,粮草官却在醉仙楼拥着花魁唱《折柳曲》——大伯父点的曲子可还入耳?”
忠勇侯额角冷汗涔涔。他忽然记起那个飘雪的冬夜,四弟浑身是血被抬回大帐,手中还攥着给秀儿买的糖人。而他正搂着新纳的姨娘,在暖阁听《霸王别姬》。
“本侯念在血脉亲情...”话音未落,虎符已砸在描金案上。刘瞻荣解下猩红披风裹住妹妹,那抹红映着少年眉眼,恰似刘四郎大婚时的喜服颜色。他忽地起身,银甲碰撞声如催命符。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惊起梁间衔泥的春燕,扑棱棱掠过忠勇侯惨白的脸。
“本侯爷?”少年将军冷笑,眸中寒芒似边关朔风,“您这爵位,不过是陛下赏给刘家的一块遮羞布罢了。”他指尖轻抚剑柄缠着的褪色红绸——那是刘四夫人临终前为夫君系的平安结,“正三品云麾将军在此,按《大周律》,见上官不拜者——杖三十。”
圣上选才用人,向来不依长幼次序,只看重臣子的才学德行与品性操守。往昔刘四,才情出众,仿若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熠熠生辉。圣上对其青睐有加,一心想要精心栽培,打算将卫军的重任交付于他,视作朝堂之上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谁能料到,那忠勇侯胆小如鼠,惧怕戍守边关的艰苦,竟在暗中打起了歪主意。他费尽心机,施展阴谋诡计,生生将刘四排挤到了遥远的边陲之地。圣上听闻此事,顿时怒发冲冠。自那以后,圣上看忠勇侯的眼神里,满是厌恶,打心眼里嫌弃,怎么瞧都觉得不顺眼。
那个时候,圣上还没看透忠勇侯的丑恶嘴脸,不知道他竟会因为一己之妒,全然将家国大义抛诸脑后。恰逢战时,圣上委以他押运粮草的重任,满心期望他能尽职尽责,保障军队的后勤供应。可谁曾想,这忠勇侯利令智昏,犯下了延误军机的弥天大罪。前线将士们因为粮草不济,陷入了困境,战局也因此受到了严重影响。圣上得知此事后,雷霆震怒,当即下令严惩忠勇侯,以儆效尤。
经此一番变故,忠勇侯往日的威风彻底扫地,手中的实职被尽数剥夺,在侯爵的行列中,品阶一落千丈,沦为了最低等的存在。京城之中,皆是些精明世故之人,众人敏锐地察觉到圣上对忠勇侯的厌弃之意。随着时间的推移,忠勇侯府的日子愈发艰难,逐渐走向衰败,沦为了无人问津的落魄之所。家中那些正值议婚年龄的小辈们,想要寻觅一门好亲事,简直难如登天。即便是四、五品的官员,一提到忠勇侯府,也都避之不及,仿佛那是沾染不得的瘟疫。
圣上原本有心多加照拂刘四的妻女,可这毕竟涉及臣子的内宅私事。圣上身为一国之君,行事需处处谨慎,若是过度关注此事,恐怕会引来朝中大臣们的议论纷纷。正因为如此,反倒给了那些目光短浅、被嫉妒与怨恨冲昏头脑的忠勇侯等人可乘之机。他们肆意妄为,对刘四的妻女百般折磨、肆意欺凌,手段残忍至极。刘四的妻女在这重重磨难之下,过得苦不堪言,却又无处申诉,只能默默忍受着命运的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