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墨轩如此狼狈的模样，十多年前，他被铁骑俘虏时没有，在人群中经受流言蜚语时没有，甚至被琥城的人扔了一身鸡蛋菜叶的时候，依然是一脸的淡然。

我也永远忘不了那日墨轩的表情，那双我熟悉的脸上，有愤恨，有不甘，还有一股仿佛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憎恶和恶心。

可他的目光同我交汇之时，却瞬间换上了另一副表情。他的眼神里带着内疚和自责，似乎是在自责自己的无能为力，又似乎是自责自己身为男子，却处处需要我来维护。

林乾走后，我把墨轩扔在地上的衣服拿去烧了。我去厨房烧了一大桶水，给墨轩沐浴，之后又去库房拿了一套新衣服给他换上。

沐浴后的墨轩焕然一新，情绪也似乎平静了下来，脸上换上了当初来到林府之时的淡然神色。

我扶他在床上躺好，正欲帮他掖被角之时，他突然伸出手来，将我的手轻轻推开。

墨轩转过头去，不再看我，道：“染儿，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为何？”闻言，我整个人一急。可我的话刚一出口，转瞬便明白过来，许是我撞破他同林乾之事，让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才会作此反应。

我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语气，道：“墨轩哥哥，在这林府中，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如果我不来找你，那我该去找谁？”

墨轩听到“亲人”二字，神色有一瞬间的怔忪。可他顷刻便回过神来，道：“二小姐高洁傲岸，品性非一般人所及。我不过是个不干净之人，二小姐未出闺阁，若是同我在一起，难免污了自己的名声。”

“名声，什么名声？”我冷笑一声，“是‘天煞孤星’，还是‘妖邪附身’？墨轩哥哥，你明知道我从不在乎这些虚名，又何必用这种借口疏远我？”

“那不过是些不经之谈，”墨轩又说道，“世人愚昧，虽然会被一时的留言蒙蔽，可事实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

二小姐被谣言坑害多年，自然知道众口铄金的道理。我身上的污点已无可挽回，可二小姐是清白之人，何必以身试险，非要同我在一起？”

“墨轩哥哥，你是存心要跟我生分了是吧？”我说道，“可你越坚持，我便偏不要！若你是因着今日我所见之事，大可不必。

自从那年我掉入冰窟，在你房里醒来时候起，我便已经下定决心，只要你心上有我，哪怕只有一丁点儿，无论生死祸福，此生定要伴你左右。哪怕……”

我定了定神，咽下胸口突然涌上来的委屈，将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哪怕良辰吉日之时，和你共度春宵的那人不是我……”

墨轩似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闻言，整个人一怔。他转过头来看向我，眼神里满是心疼：“染儿，你这是何苦？”

说完，他伸出手来，缓缓地将手放在了我的头上：“虽说你在林府受到冷遇，可那不过是因为林府人是非不分。可你性情刚毅，心地纯善，外表又美若天仙，何必自轻自贱？在墨轩心里，你……”

墨轩的话说到这里，喉咙哽了一哽，他垂下目光，长出了一口气。

我听到这里，方才的委屈顷刻间便烟消云散。我和墨轩相识十年之久，早便看出他并非对我无意。只是，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他疏远我的真正原因。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碍着我和他身世相隔的缘故，却从不知道，原来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居然背负了这么多。

“别人我从不在乎，”我怔怔地望着墨轩，道，“可唯独墨轩哥哥你，染儿愿意倾尽所有。”

墨轩听到这句话，眸子猛然一痛，我看着他的表情，凄然一笑：“墨轩哥哥，你我相识十年之久，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

说完，我深深地望向墨轩，双手缓缓地抚上自己的腰带。

“染儿！”墨轩似乎看出我要做什么，慌忙抓住我的手，刻意避开我的目光，“别这样！”

我一向最听他的话，可唯独这句，我置若罔闻。

这辈子，我大概是逃不出墨轩了，我心里想着，缓缓俯下身子，按着在话本子里看过的模样，在他的嘴唇上笨拙地辗转。

我感觉自己浑身发烫，理智同我身上的衣衫一起渐渐跌落。

墨轩深深地望向我，眼睛里闪着潋滟的水光，可他的理智尚在，动作仍有抵抗。然而，在我的攻势下，他也很快被自己的本能吞噬。

林府南院偏僻的房屋里散发出迷乱的气息，阳光灼热，将院中的泥土晒得躁动。突然，一阵大风刮过，门口鲜红的芍药掉落了一地的花瓣。

两只杜鹃站在树上，时而嬉戏，时而追逐。最终它们停在树枝上，吱吱喳喳地啼叫些婉转哀怨的调子，仿佛谱写着一曲末世的篇章。

等到我同墨轩好不容易找回理智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残阳垂垂地透过窗子照射进来，将屋里照得一片血红。

床上、地上皆是一片凌乱，我靠在墨轩的怀里，知道我已然同他做出不可挽回之事，可我心中却十分甜蜜。

墨轩的神色更加疲累，可他眼神比此前温和了许多。

我枕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手臂从我的颈后穿过，搂住了我的肩膀。

墨轩的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拂过我的头发，他凝视我半晌，突然长叹了一口气：“我原本以为，若是此生我们不曾遇见，或许对于你我而言，都会轻松许多。可现在……”

我记得，当年林乾第一次来找墨轩的时候，那日我为他念完话本子，将话本子收好，放在柜子最深处的时候，墨轩曾经感叹了一句：“若早知此生再不复见，何苦当初偏要相遇。”

说完，他便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似乎带着满满的悲苦。

那时的我尚不知其中的因由，如今想来，总觉得那些过往已然恍如隔世，曾经鲜明的记忆，此刻仿佛都蒙上了一层灰尘。

“墨轩哥哥可是在后悔？”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问道。

“不后悔，”墨轩定定地答道，“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起，便下定决心，此生愿为你赴汤蹈火。只是墨轩身为男子，身子却柔弱至此，实在觉得惭愧。”

“染儿从不求墨轩哥哥为我做什么，”我冲他一笑，“染儿毕生所愿，不过墨轩哥哥能一生伴我左右。墨轩哥哥心上有我，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墨轩拂着我的头发的手一顿，又叹了口气，表情看不出是宠溺还是心疼：“你这丫头，为何总这么傻？”

“墨轩哥哥，染儿想问你，在你的心里，染儿到底排在什么位置？”

墨轩听了这话，突然缓缓地笑了。他笑颜绝美，仿佛深夜绽放的白昙。他深深地看向我，仿佛我和他隔着上千年的光阴，他站在千年之前的另一个时空当中，遥遥地看向当下的我：“在我的心里，染儿一直是——”

墨轩的话刚说出口，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妹子！”云佩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刚喊完，她猛然看到屋里的情形，便“呀”了一声，迅速地关门退了出去。

“我、我是来给你送行李的！”云佩在外面喊道。

这次去平漠，云佩送了我不少东西，数目之多，一时无法搬完。马车还没进琥城的时候，我便同她说好，先去同墨轩打照面，之后再去找她拿行李。

可谁成想，等我见到墨轩之后，却遇到那样的事，之后一事接着一事，我便把找她拿行李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想到我自己这副模样被人撞见，我的脸“腾”地便红了起来。

我抿了抿嘴，不由得将脸埋进了墨轩的臂弯之中。

墨轩却神色如常，他冲我柔柔一笑，接着便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示意我出去。

等我慢慢吞吞地穿上衣服出去的时候，天已黑透。

时值初十，月亮不甚圆。云佩靠着窗户站着，仰头看着天，皎洁的月光在她的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显得她的五官越发清丽。

云佩见我出来，神色似是有些尴尬。她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神色旋即便变得有些凝重：“妹子，你当真不后悔？”

说完，她扭头望向我，目光里带着审视。

我定定地回望着她的目光，须臾，闭上眼睛，重重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云佩说着，也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活了这些年，自认天下没有难为之事。可即便是我费尽心思，到头来，竟也不过如此……”

云佩说着，突然笑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悲凉和自嘲。

她回转过身，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墨轩所在的屋子，像是在同谁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老兄啊，你聪明一世，枉你费尽心思，到头来还是白折腾一场。不知这到底是造化弄人，还是天命难违。”

说着，云佩又长叹一声气：“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花这多余的心思，伤了自己，也伤了身边的人。”

说完，云佩低着头看向地面，眼神里带着无奈和悲哀。

她的话我听不懂，我嗫嚅了片刻，斟酌着词汇，刚要张口询问，她却突然转过头来，冲我说道：

“妹子，你放心，今日之事我定不会说出去。往后，你同墨轩的事便是我的事，即便姐姐我粉身碎骨，也保你同墨轩双宿双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