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又过了几日，来参加试剑大会的各大世家便陆续开始收拾行李，踏上归途。

穹庐被夺，慕容世家一片狼藉，各大家族再无心思将比试继续下去，原本江湖人翘首企盼的盛事，最终落得个惨淡收场。

这天，我收拾完行李，便跟着云佩去客栈门前坐马车。

我刚走到客栈门前，便看到林济舟和林懿骑在马上。二人神色肃穆，可表情看上去十分疲惫，彼时正在马上低声交谈着什么。

远处的客栈不停地有穿着各色衣衫的世家大族的弟子进出，看模样，应也是在收拾行李，准备踏上归程。

看到林济舟，我心里登时便有些不痛快。自从我被裴甫遥挟做人质后，直至今日，林济舟都不曾来看望过我，也不曾让下人为我送过东西。

我在客栈修整的这段时日，他不是在外商量事宜，就是在客栈的庭院内练功。伯父林懿曾随着云佩看过我几次，每每提及林济舟之时，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虽说我同林济舟并无多少父女之情，但那日他当众说出那样一番话，此后又没有任何表示，实在让人觉得，此人属实铁石心肠。

我收回目光，压下心头的不悦，便跟着云佩上了马车。还没等我在马车上坐稳，忽闻远处传来一声怒吼：“你这混小子迟早有一天你会被天轮的魔头砍死！”

街上的人闻言，神色皆变得有些凝重。

我撩开车窗的帘子，循声望过去，但见是两个慕容府的小弟子站在倒塌的院墙旁边。

慕容府的摘星阁被天辰教炸倒之时，倒下的砖墙瓦片砸塌了院墙，如今正在重新修葺。那两个慕容府的小弟子似乎是在分工上起了争执，一个便冲另一个骂道。

摘星楼是慕容府最高的建筑，当初修葺之时，慕容府的老祖宗是想起一座“上接云端，手可摘星”的高楼。摘星楼建成之后，多年来，已然成为平漠的地标。

摘星楼的屋顶上盖着金瓦，朝阳升起之时，金瓦反射着天光，但见楼顶的四周围被金光笼罩，场面蔚为壮观。我透过马车的车窗望过去，却见原处空无一物，只有几株幸免于难的柳树在风中无精打采地摇曳着，不禁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林掌门，”这时，灼炎派掌门王百麟突然策马走了过来，马蹄声“踢踏踢踏”地停在林济舟的旁边，“此番天辰教重新崛起，我等自当同仇敌忾。

只是，林兄渐渐年事已高，令公子武功不济，难当大任。如今天辰教的人质在贵派，林老兄还要多担待才是。若是绝尘应付不来，灼炎愿意……”

林济舟“哼”了一声，道：“我可不会死在你个老东西的前头。”

说完林济舟便拉起缰绳，吆喝着一行人开路。

林济舟的身影渐渐离开，王百麟见状，在原地伫立良久，突然冷笑了一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我的马车离得近，便听见了那句话：“这老东西，简直有眼不识金镶玉。”

王百麟说完，他的目光便往我和云佩的马车方向移了过来。

我看到王百麟的动作，慌忙放下车窗的帘子，回身在马车内坐好。刚转过身，我便看到云佩正探着身子看向窗外，她似乎也听见了王百麟的话，见我放下帘子，看了我一眼，笑道：“这王掌门虽然教女无方，看人的眼光倒是狠厉。”

说完，云佩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从包袱里取出一物：“说起来，前些日子我跟着父亲和叔父同慕容掌门辞行时，慕容掌门曾送了叔父一物。叔父嫌它‘脂粉气重’，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儿该用的兵刃，便让我转交给你。”

云佩手中拿着一把做工精美的银制匕首，匕首握柄的两端和外壳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纹，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将匕首从鞘中拔出之时，但见刀刃锋利，吹毛立断。刀身则宛如明镜，光可照人。

“姐姐收着吧，”我淡淡地应道，“我本就不会武功，留着也无甚用处。”

“我也不要，”云佩不屑地哼了一声，“除非是傻子，不然谁还看不出叔父的居心？如今你的名声日渐好转，他知道再为难你没有好处，才处处在人前装出一副关心你的模样。可他非但事做得笨拙，话也说得拙劣，惹人耻笑。”

“说来好笑，”云佩顿了一顿，又说道，“此番你来试剑大会，叔父之所以答应，也是想趁此机会帮你正一正在武林上的名声。这回他倒是得偿所愿了，可他自己个儿的名声……”

云佩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没说下去。

我看着她的表情，也跟着笑了一笑。

前两日我的身体见好后，也随着云佩逛了一趟街，半路上曾远远地看到从慕容府办事归来的林济舟。

平漠的人看到我不再指指点点，可看到林济舟之时，却无一不引颈、侧目。但碍于他的武功，大家又便不敢表现得太过显眼。

林济舟头脑简单，眼力见儿也极差。他自负武功高强，江湖中难有人出其右，便以为如今江湖中人还把自己当做盖世英雄，因而对自己被嫌恶一事也丝毫没有自觉。

一来二去，五大世家都把他当做笑话。

“不过，这匕首倒是好东西，”这时，云佩把手中的匕首收回鞘中，又说道，“若是妹子不要，我便替妹子把它典当成银子。如今……”

云佩说的话骤然一停，她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往后，这银子或许用得着。”

说完，云佩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神色变得有些伤感。

“那就有劳姐姐了。”我说道。

我的话刚说完，云佩便立马抬起头来看我。

她似乎觉得我的话带着疏离，便立马急了起来，道：“我知道，关于裴甫遥，我有事瞒着你，让我们姐妹难免疏远了。只是，有些事并非姐姐刻意隐瞒，等到时候到了，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佩脸上一副慌急的神色，仿佛若是我不相信她，下一秒她就要跪在地上赌咒发誓一样。

这些日子来，虽然我也时常和云佩聊天逛街，看似与以往无异，但在不知不觉中，我的心里还是对她疏远了些。毕竟在裴甫遥一事上，云佩对我有所隐瞒，况且，在裴甫遥营救墨轩一事上，我对她也有所疑虑。

可云佩对我却比往常更为关照，她似是知道我因为裴甫遥的事心中不悦，加上她一直觉得，我同李梦远走到今天这一步，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于是，这些日子以来，云佩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日日围着我打转。可她有时又像个关心过度的母亲，若是我稍微有个头疼脑热，她便比谁都着急。

“我知道了，”我看着云佩的表情，冲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我等着时机成熟的那一日。”

云佩见状，立马也展颜笑起来，然后便眉飞色舞地跟我拉扯起了这些日子的轶事。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过了一会儿，云佩困意上来，便靠在马车上睡着了。

我看着云佩的睡颜，突然觉得有些心累。我叹了口气，抬眼望向窗外。车子渐渐从平漠郊外的草地驶入森林，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遮出婆娑的影，有天光从缝隙中倾泻下来，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点。

前些日子我在客栈里日日修整，近些日子也无要紧事可做，如今清醒得很。我看着窗外，思绪不由得飘飞到了多年前。

***

我十四岁那年，在收授弟子一事上，绝尘派和灼炎派起了冲突。一次，两派弟子在琏郡的郊外相遇，话不投机便起了争执，剑拔弩张。

当时，绝尘派有几名老弟子在场，而灼炎派在场的只有几名小弟子，便没落到什么好处。那之后又过了几日，突然有消息传来。一群自称天辰教教众的人劫持了绝尘的公子，向绝尘索要大笔赎金。

那时的天辰教早便销声匿迹，绝尘心知肚明，此事多半是灼炎在雇人行凶。江湖上有那么一批穷凶极恶之徒，来路不明，但却打着天辰教的旗号，只要给钱，便无恶不作。

可那些人毕竟打着天辰教的旗号，虽说绝尘知道此事乃灼炎在背后捣鬼，但毕竟没有证据，在台面上拿灼炎无可奈何。

林济舟不愿交赎金，又怕此事张扬开来，有损绝尘颜面，便派出小股弟子暗中搜救。然而，那时的绝尘弟子已然青黄不接，门下并无多少可用之人，半月过去，并未寻到半点儿踪迹。

于是，那几日林济舟几乎日日在府内发火。府内的家什、杯盘被他砸碎的不计其数。下人和弟子经常被无故责骂，甚至殴打。

情急之中，林济舟险些做出一件混账事来，他拟了一封书信，打算发给对方，让我这个养女，去换回他的儿子。

那时的我已及豆蔻之年，通晓人事。我一早便知道，若是女子落入那帮人的手中会是个什么下场。

于是，有那么一段时日，给我使绊子的人也不再找我麻烦，反倒用一副怜悯的眼神看我。

好在林济舟还未将书信送出，林懿突然出面，平息了此事，才让我逃过一劫。

那之后，我才真正开始明白林济舟的为人。

林济舟武功盖世，在江湖上赫赫威名，江湖人几乎无一不敬他、畏他。可他武功虽高，但有勇无谋。明明身为一派之掌，却鼠目寸光，眼中只有自己的名声。

林济舟并非在乎绝尘的颜面，也并非真关心长子林乾。在他的眼里，绝尘与他一体同心，绝尘的荣辱关系着他自己的名誉，因而他才会在乎绝尘的体面。而林乾身为他的长子，是绝尘派的后继之人，同林济舟一荣俱荣。

所以，当年林乾落入恶人之手之时，他才会那般惊慌失措。

可我不过是捡来的养女，又不会武功，在绝尘门派事务上起不到任何作用。他收养我多年，我非但没能为林府带来荣耀，林府反倒祸事不断。

虽说我敬他是父亲，可在他的心里，我却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亦或者是，克死他的妻女，害得绝尘日渐式微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