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轩哥哥,这两个字念什么?”我坐在破旧的桌子旁,手中拿着毛笔,转过头来问墨轩。
十二岁那年,一日,墨轩突然要教我习字。我从管家那里要了文房四宝来,放在了别院破旧的桌子上。
那桌子虽坑坑洼洼,可墨轩运笔极为流畅,不过眨眼功夫,两个苍劲的大字便跃然纸上。
墨轩让我照着这两个字临摹。可我写了半天,依旧是歪歪扭扭的模样。
墨轩坐在我身后的凳子上,见我转过头来,他先是看了我一眼,旋即目光径直越过我,看向我身前写的几个字。
墨轩看清楚我写的字时,轻笑了一声。
墨轩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颤颤巍巍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来到了我的身后。须臾,他突然伸出手,握住了我写字的那只手。
“是这样。”墨轩一边说着,一边拿着我的手在宣纸上书写。
片刻之后,两个漂亮的字便从我笔下写出。
“这个字念‘碧’,这个字念‘染’,是你的名讳,”墨轩说道,“染儿可一定要记好了。”
我点了点头,便又听他说道:“想必林掌门给染儿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染儿能‘如同白碧,纤尘不染’。林掌门虽是习武之人,这名字倒是取得意境高远。”
自记事以来,林济舟便对我不闻不问,我从墨轩口中听到“林掌门”三个字,便不悦地撅起嘴巴,将笔放到一边,赌气道:“我才不想明白他的意思。”
墨轩似是明白了我心中所想,他又是微微一笑,突然俯下身子,将下巴放在了我的头上。他的另一只手缓缓地伸到我身前来,搂住了我的腰身:“那染儿便把这两个字当做是墨轩哥哥对你的期许如何?”
墨轩说完,我突然感觉到一缕温热的呼吸吹到了我的耳廓上,全身骤然一热。
年幼之时,墨轩同我的亲昵举动并不在少数,可今日我却突然有一丝异样的感觉。
我的脸颊发烫,心脏砰砰直跳,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同浮在云端。
我想要回应墨轩,可张了张嘴,口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察觉到人来,墨轩慌忙松开了搂着我的手。我转过头去,看到林乾站在门口。
林乾看到我们二人方才的举动,脸色一沉,他快步冲我走来,猛地扬起手臂:“女孩子家怎的如此不知廉耻!”
眼看他的巴掌就要落在我的脸上,我下意识一缩。可就在这时,林乾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全身一僵,悻悻地落下了手臂。他狠狠地握住拳头,手指骨节发青。
“你给我滚出去!”说着,林乾的袖子冲我一挥。
十二岁的我尚且懵懂,对他突如其来的脾气有些不明所以,但我隐约觉得,或许与方才墨轩的举动有关。
在林府,林济舟醉心武学,每日除了练武和处理门派事宜之外,旁的事从不过问。林夫人走后,林府的事宜便由林乾一手打理。
林乾碍着林夫人和大小姐林碧清的缘故,对我很是不待见,平日里我很少敢违抗他。
我悻悻地起身,遗憾地看了墨轩一眼。墨轩察觉到我的目光,冲我安慰一笑。
我也冲他笑了笑,之后便离开了。
时至今日,我仍旧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好,天空碧蓝,微风习习,远处云卷云舒。
听人说,我走后,林乾在墨轩房中大约呆了两炷香的功夫。
我记得,那天傍晚我去找墨轩的时候,他的眼神十分复杂,有探究,有愤恨,还有我一些极为陌生的伤感之意。
此前墨轩同我相处之时,他虽然因为自己人质的身份常有忧虑之色,可他眸眼清澈,从未见过他如此阴郁的神态。
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开始刻意地同我保持距离,曾经清澈的眸眼中,总是写满了我看不懂的神色。
那之后,隔一段时间林乾便会来西院,每每撞上我,即便我与墨轩举动并未越矩,也会说我“不知廉耻”。
后来,我从下人口中得知,林乾虽然身为绝尘派的少主,对内颐指气使,可在外却声名狼藉。他武功极差,日日花天酒地,且时常与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每每在外受人欺负,或是被林济舟训斥之时,便会拿下人撒气。
而墨轩,大约也是那其中之一。
***
大雨连下三日,天地间充斥着密不透风的雨帘。
那日我和云佩与李梦远分别之后,便连着三天没再出门。由于下雨的缘故,试剑大会被生生推迟了好几日。第四日一早,大雨初霁,憋了三天的云佩便又拉着我上了街。
这次,她拽着我去了平漠最繁华的茶楼里。茶楼里有说书先生在讲话本子,是些街头坊间流传的,关于四象的话本子。
关于四象的话本子我念过不少,那先生说的故事早已听过,顿觉索然无味。
说书先生说完一段,便行了个礼去一旁喝茶休息。这时,一个道士打扮的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那道士手中拿着一沓黄符,吆喝着这场大雨乃妖邪所致,要想消灾解难,就必得从他这里购买黄符。
云佩听了,发出了一声嗤笑。
“佩儿姐姐,”我说道,“你可相信这世上有神仙妖魔?”
“妹子为何作此疑问?”云佩似是没想到我会问她这种问题,讶异地看了我一眼。
“江湖流传的话本子里,关于青龙和朱雀的故事都无比凄美。我只是觉得,若是世上没有神仙妖魔,那故事里说的便都是些不经之谈,想来心里便也觉得安慰了些。”
我的话刚说完,突然觉得这话有些蠢。以往云佩听了我这些傻话,总是要嘲弄我一番。
我抿了抿嘴,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她的嘲弄,却见云佩一反常态地变得正经起来:“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
我有些讶异,原本只是一句无心话,却弄得她这么上心。我刚准备开个玩笑岔开话题,却听说书台上传来扶尺一声。
我回头一看,但见那说书先生喝完了茶,又回到了台上。
这次说书先生说的是个巨贾之家的小妾所出的女儿,那女儿娘亲去得早,自小孤苦无依,又时常被大夫人及其儿子欺负。
没想到,姑娘长大后出落成一个美人,被世家公子相中,娶做正妻。
后来,巨贾家道中落,她的大娘和同父异母的哥哥便低声下气地求她这个庶出的女儿帮忙,着实让她扬眉吐气了一番。
那话本子虽然无聊,可听得我心里却七上八下。我叹了口气,思绪不由得飘飞到三日前。
三日前,云佩和李梦远聊完关于大小姐林碧清的话头后,便把话头转到了试剑大会一事上。
我不懂武功,本就插不上话,加上我有意避开李梦远,听到二人聊天,便漫不经心地将头转向窗外发呆。
等我回过神来时,却发现二人不知不觉又将话题扯回到了我的身上。
“若单是那林碧清,染儿在江湖上的名声也不会像如今这般……”云佩说着,顿了一顿,“当年林碧清死后不久,林夫人也去了。”
“哦?”李梦远神情一讶,“此事与碧染姑娘有何关联?”
“说不上有关,只是有人臆测罢了,”说着,我还没来得及阻拦,云佩便像倒豆子一样说起了当年的事,
“当年林碧清死后,便有多事的下人说染儿是天煞孤星,克死了她。林夫人痛失爱女,不久便得了失心疯,也疯疯癫癫地信了那些不经之谈。
一日,她的疯病发作起来,要把染儿摔死,说是‘替天行道’。染儿命大活了下来,可过了不久,林夫人却暴毙了。”
李梦远闻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想不到,绝尘派身为五大家族之首,竟也做出这般糊涂事。”
“谁说不是呢,”云佩哼了一声,“虽说这两桩事时机巧合,看似与染儿有关。可那时她不过是尚在襁褓的婴孩,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做出这些鬼神之事来,我看他们分明是自作孽……”
“姐姐说这些做什么,”我听不下去,打断了她的话,“也不怕犯忌讳!”
“怕什么,”云佩满不在乎地说道,“当年,在竹林中最早发现你的是我,这些年,和你最亲近的也是我。你要真是天煞孤星,那我早该克死了。”
“呸呸呸,”我慌忙啐了几口,“青天白日的,姐姐说什么死不死的话!”
云佩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叔父他们从未把你当成林家人,你却顾及着他们的脸面。”
“林掌门毕竟收养我一场,”我说道,“这些年来,或许我在林府过得不尽人意,可若非如此,只怕今日我也不能活生生地坐在这里。况且,姐姐不也是林家人,若是事情传出去,姐姐的脸上也无光不是?”
“感情你是在想着我。”云佩冲我一笑。
我也跟着一笑,心里却觉得有些悲凉。我深吸一口气,低头望着桌上的茶壶出神,却没由来地想起墨轩来。
以往在林家受了委屈,或是有不痛快的事的时候,我都会去找他。哪怕我们什么都不说,我只要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就觉得心里十分平静。
可如今,我却半个多月没能见到他,也不知夜莺服侍得是否妥当。
我叹口气,抬眼却见李梦远正目光灼灼地看向我。他眉头微蹙,神色带着怜惜,见我看他,冲我一笑,笑容里带着赞许的意味:“想不到,碧染姑娘竟有此等心性。”
我避开他的目光,尴尬一笑:“当年的事多有蹊跷,林家人心有芥蒂也在所难免。佩儿姐姐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心疼我的缘故。偏听则暗,还希望李公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在下并非听信女侠的一面之词。”李梦远微微皱起眉头。
须臾,他叹了口气,又道:“碧染姑娘甚少在江湖上行走,不知这江湖上的风言风语。当日我初见碧染姑娘之时,觉得姑娘与传闻中相差甚大,今日听了女侠的叙述,这才明白这个中缘由。”
李梦远若有所思地说完,抬起头来,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他的眸中似有柔情,又似带着怜惜,我无意中对上他的眼睛,蓦然感觉头皮一紧。
“碧染姑娘,梦远觉得,老天爷是公平的,姑娘年少时经历坎坷,或许,将来会有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来助姑娘脱离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