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棠抱臂轻笑，朝她走了过来:“别说你不记得了，二十年前出征西北，咱俩是不是打过一个赌，若我二人都能活着回来，你就帮我追月恒！怎么，事到如今，你不会想赖账吧！”

宋今人有一瞬间的思索，而后恍然大悟，懊恼地敲了敲额头。

完了，是有这么回事……

怎么来的呢？

说来话长了。

她们之间的赌约源于一个女人，就是安棠口中的“月恒”。姓谡，是天鼎友宗谡山门门主爱女。

四十七年前，宋今人的母亲氿万世与凡人宋菲音结合，引发了本部族群的不满，为家族所驱逐，宋菲音生下宋今人之后，也被这一帮人逼迫自尽，氿万世丧妻失群，心灰意冷，把宋今人送到天鼎之后也自绝于世了。

氿万世是大成的天道师，身怀千年道行，死前全部传给了宋今人，这也是她年纪轻轻就能够列位剑门魁首，连级突破的原因。

只是如此巨大的机遇一个小婴儿实在难以消受，必须要有一个道行足够的修士为她护法，才能保其顺利继承而不被反噬，然天底下又难以找寻道行堪比氿万世之人，最后玄元圣师做主，精挑细选了几个圣杰共同护法，其中一个就选定少年天才的谡月恒。

日久天长的相处，不想谡月恒对宋今人芳心暗许，只是她本性不善言辞，一腔爱意藏于心中不肯诉诸于口，以至于宋今人已经和东天祭司冯与真结为道侣，才幡然觉悟，却是已经悔之晚矣。

情之一字，着实难解，宋今人无法回应谡月恒的感情，可凌绝峰师姐安棠却对谡月恒情有独钟，爱而不得。

一方面是被宋今人伤透了心，另一面又是无法面对安棠的孜孜追求，谡月恒退回宗门闭关，再不肯出门，意图彻底绝了安棠的心思，也是斩断自己的尘缘。

然而安棠比她想象的更加执着，即便被拒，也依然不肯放弃，寒来暑往，日日追随，她的这种近乎疯狂的执着，引来了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最后连她师母也不得不出面引导，劝她罢手。

这一闹，宋今人自然也深受其扰。

旁人谈起这件事，免不了添油加醋，以讹传讹，传来传去，渐渐地就变成了宋今人三心二意，害人不浅，以至招惹谡月恒，弄出这么一场大笑话，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了！

宋今人指天发誓，她和谡月恒从来都是清清白白，有一字虚假，天打雷劈。

这话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安棠倒是信她的，无非替谡月恒不值罢了。

在这种有些扭曲的感情中，安棠对宋今人就很没有好脸色了，但她本性还算乐观，钻了一阵子的牛角尖，自己想通了，找到宋今人说:

“解铃还需系铃人。”

非要宋今人出面去把谡月恒请出来，做个月老，才肯与她握手言和。

但她的要求着实有点异想天开了。

想想看，谡月恒闭关本就有她一半的原因，谡月恒会见她吗？何况感情一事，从来不容第三个人插手，宋今人立场尴尬，她敢去牵这个红线吗？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宋今人真的把谡月恒请了出来，难道谡月恒就会因此接受安棠?

更不要说那时的她和冯与真才是新婚燕尔，冯与真虽贵为东天祭司，万民共尊，但在情爱一事上，也和普通人没什么分别，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

万一这事办砸了，生出更离谱的风言风语，传到冯与真耳朵里怎么办?她可不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不过她到底不好拒绝地太狠，当时只给了她一个模糊的回答，无非一个“拖字诀”，想着时间一久，这俩人总有一个会想通的。

这一拖，拖到了人魔大战。

那一战，太郊一半以上的修士都出动了，太郊三门首当其冲，连不擅外战的安棠也被派上了前线，有一次，她开玩笑说，这回要是死了，不知道月恒会不会为她流泪。

这个傻子，言谈间竟然还颇为向往。

这一下宋今人觉得不行了，人家都奔着活，就你奔着死，那还了得！头脑一热就答应她，要是她们都活到魔族被驱逐之后，她就帮她追谡月恒。

世事难料，结果是宋、冯决裂，宋今人抛下一切追随冯与真而去，当初的承诺，也就这么搁下了。

安棠察言观色，看她这幅纠结不已的样子，知道她准还记得，扬声笑着打趣:“哎，也不知是谁，承诺许了一个又一个，却原来是个漏簸箕，兜不住！”

宋今人自知理亏，连连欠身求饶:“师姐，嘴下留情，陈年旧事了。”

“你也知道已是陈年旧事了?哼，宋今人，你可真是好样的，丢下这么一大堆烂摊子跑去追老婆，师门不顾了，同门不顾了，我若要指望你，还不要孤苦一生。”

“我要真傻傻地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那才叫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说完，摇着头轻轻笑。

宋今人一听，这话有点不对劲，字眼上虽然是在骂她，语气中却不带任何责难，反而有股“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意味，正琢磨着，一道电流从她脑中闪过，她忽然笑了:

“师姐……你们?”

安棠一摆手:“走吧，这二十年间的事，咱们可有的谈呢，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咱们呀，好好叙叙旧！”

——

飞过几座山，周围静悄悄，安棠忽然转过头问她:“师妹，怎么回了宝庐，却不去望舒?两边不是都有派人打点?”

宋今人讪笑着:“我和阿宝在这里就够住了。”

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宋今人怎么不想回望舒看看呢?她当然想！但一来怕睹物思人，二来冯与真又没原谅自己，她不好意思死皮赖脸踏足对方的地盘。

其实也是她自己心里赌着一口气，不肯叫对方看轻自己，否则望舒宫本就归她们二人所有，就是住下了，冯与真也不好说什么的。

安棠心里明白得很，也听出些近乡情怯的意思，心里好笑，嘴上只说:“你还是回去一趟的好。”

宋今人听她说得认真，倒有些糊涂了:“为何?”

“今人可还记得南天祭司?”

南天祭司?

宋今人不明白这和南天祭司有什么关系。

她想了想，思绪开始发散，陷入沉吟。

和冯与真任职东天祭司一样，南天祭司执掌南部八州事，受显圣香火，乃是一方至高守护神。

神州大陆，自古以来分为四部，分别是东天青龙洲，西天白虎洲，南部朱雀洲，北部玄武洲，四大洲部拱卫四方。

四部祭司，就分镇四天，尊东天为首，作为东天大祭司的冯与真四百年前就为百道共尊，执掌万民香事，地位最高。

然当时的四部祭司早已不比往年。

一千年前，神魔之战爆发，以魔族失败告终。神子陨落，败逃的魔王往西北纵深处退去，并施展堕土之法，将白虎、玄武二洲大片属地变为堕地炼狱，自那以后，西天、北天不再分立祭司，唯东天、南天因循故事，但是四天向来一体，西北衰弱，东南自然也不复往昔繁华。

冯与真接掌东天祭司的时候，已是只有其名，而无其实，全凭她心系苍生，仁爱天下而积累起极高的威望，而南天祭司百年前才堪堪转世成功，道行尚浅，比起冯与真来自然名声就小一些。

太郊为道门之首，天鼎又是太郊首门，东天祭司常年驻守此地，南天祭司又受天鼎庇佑，俨然就是一派显圣的地位，天鼎娣子没有不认识这俩人的道理，宋今人当然也不例外。

想到这里，宋今人不免又回忆起了年幼时惹出的一个笑话。

当时她才六岁，年纪虽小，而灵泉已经十分充沛，资质已堪修炼，可以为她找个师母了。

于是，太上玄元至尊亲自邀她入金玄宫，对着一众显圣和圣君，问她选择入谁人门下，她想也没想，指指冯与真，霎时间哄堂一阵大笑。

沈泉林摸摸她脑袋:“大祭司从不收徒，也没有收徒的先例，要说继承人还是有一个的，看到没，那带着面具的才是大祭司的后人呢，你要是不嫌弃，就做我的徒娣吧，我自问还是有能力带你一带的。”

南天祭司站在冯与真身后，颀长的身形，戴一玉白面具，不显山不露水，很有些神秘。

她当时很不服气，心想这是个什么人，运气这么好，要接冯仙长的班？当然是嫉妒极了。

那会儿还小，弯弯绕绕的关系搞不明白，后来渐渐知道，因为四大祭司之制自神魔之战后逐渐衰弱，祭司们已经不能同时现世，所以都是由道行高的指引道行低的，名义上是同辈，实际上演变成了继承关系。

大祭司执掌不能外传，平常不收徒，一旦“收徒”，必定是有新祭司转世，既是传艺，也是保护，但是因为地位相当的关系，往往不称呼其为徒娣，只说“承者”。

所以沈泉林当时才说冯与真不收徒，但是有继承人。

当然，宋今人早就对当冯与真的徒娣不感兴趣了，随着年岁渐长，她逐渐明白世上有一个比徒娣更加亲密的位置，那就是成为冯与真的妻子。

对于南天祭司的那点小小嫉妒，也就因此烟消云散了。

不过……南天祭司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并不常驻天鼎，三门人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物，印象却并不深。

宋今人回忆往昔，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戴着面具的身影，而那藏在面具之后的脸，不知怎么和当时站在那人面前的冯与真逐渐重叠……

这时，安棠悠悠开口:“南天祭司修成归来，自东天祭司闭关开始，就回宗主持祭事，此后一直住在望舒神殿，如今你初返天鼎，当日又是走得匆忙，未免有些事体牵扯不清，你还是要主动去拜访拜访她。”

这一句话入耳，恰如一股电流横蹿脊梁，激地宋今人猛打一个哆嗦，直呼:“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