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台山下万步梯,宋今人走过无数次,默数过无数遍,总共两万一千一十步。
山道曲折,时有陡岩奇石,攀来爬去,并非易事,宋今人脚程快,不到两个时辰已达山顶,但见四周依旧迷雾丛丛,几乎看不见半个活物。
树枯草黄,风吹落叶,再往前走去,便见一座高大的五檐牌楼,青苔累累,层层锁链缠绕其上,威严森然。
这便是冯与真设下的结界了,宋今人取出传音石,心念催动,盘腿坐下。
有风灌来,冲击着她的三魂七魄,好像要将她吹散,宋今人心中喊了三声冯与真的名字,而后有一耀着金光的红色卷轴从她身体里融出,灼然发烫。
“与真。”
“我来是要告诉你,不必躲着我了。”
“你看,这是我们的契书,我的一份,今日当面销毁,我还你自由。”
“与真,我爱你,我绝没有厌烦你,我只是……不想你再这般伤害自己了……”
宋今人睁开眼,眸中闪出锐光,结一个火诀,向着浮在眼前的契书烧去。
脑海里,却如走马灯转动,都是昔日光影。
回忆当年女娲石下,同心问天,三跪拜祷,交换契书,海誓山盟,如今……可真是回头无路了。
宋今人心疼地发颤,捏诀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当着冯与真的面表现出软弱来,一咬牙,三昧真火齐催,如箭离弦一样打去,此火专克同心契,一旦沾上一点,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阵狂风袭来,吹得三昧真火偏了道,宋今人心头猛跳,收回真火,伤到手指也不觉得疼,一跃而起将契书扯回来抱在怀里。
她踉跄了一步,抬头朝着幽远高深的夜空呼唤,又哭又笑:“真儿!真儿你来见我吗?!”
“真儿!出来见见我好不好,我知道是你!”
“你不想让我烧掉契书,是不是?你心里还有我,是不是?”
“真儿,我对不起你,我不奢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出来,让我看一眼就好!”
“真儿,求你……求你……”
然而不管宋今人怎么呼喊,却始终得不到一星半点的回应。
渐渐的,她的腰弯下去,低着头,扑通跪下匍匐在地,颤着肩膀隐忍地哭了起来。
她不想在冯与真面前哭的,可……可真儿她怎么就不理她了呢?
明明,明明她还出手打偏了真火,她还在乎自己,不是吗?
既然在意,又为什么要躲,为什么就不肯见她呢?
她就这么恨自己吗?就这么恨自己吗?!
说好了,苍生道义,死而无憾,一字一句,都是虚妄吗?
难不成几十年的情谊,神明前宣下的誓言,真的不如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吗?
她真的不如那个孩子吗?!
嫉妒、悔恨、怨怒生生在宋今人心头燃起一股炽火,不知积攒的了多少年的感情在这一刻愈燃愈旺,在冯与真一次又一次的不近人情之下扭曲成魔。
宋今人缓了缓,立住,祭出舂明在手,吸聚了满身煞气,对着牌楼一跃而起,山不就我我来就山,今天她一定要见到冯与真的面,一定要见到!谁敢阻拦,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铿——
一股劲力将她生生挡回,宋今人握着舂明的手震得发麻,整个人往后跄去,她绑在发上发箍落在地上,满头青丝随风飘荡,遮住了眼中猩红一片。
“哈哈哈哈哈哈!”
“冯与真,你以为……”
“你以为只有你恨吗?”
“你以为,失去那个孩子,只有你一个人痛苦吗?”
“冯与真!你凭什么,凭什么自以为是!”
“我告诉你,二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也无时无刻不在恨你!”
“我恨你铁石心肠,恨你背弃盟约,恨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能硬得下心肠一辈子不见我!”
“冯与真!我恨你!!”
蓦然灵力灼天,一股霸道至极的剑气从宋今人身体里涌出,她紧了紧握着剑的手,陷入了绝望而又疯狂的境地,这一剑再劈下去,冯与真所设结界未必经受得住。
抬手,聚气,涛声阵阵,山风呼啸而来,牌楼上的铁锁也像感受到了将至的巨大威胁,疯狂地晃动起来。
然后,就在聚满了剑气的一剑将要挥下的时候,哐当——
舂明落在了地上。
啪嗒!
随之而来的是两滴灼热的泪水,宋今人后退一步,紧紧地揪着心口,胸膛剧烈起伏,一口鲜血“噗”地喷了出来,洒在牌石上,一片血迹斑驳。
她凄然惨笑,忽觉浑身轻盈,畅快了好多,眼睛一闭,陷入了一片黑暗。
—
牌楼上的巨锁顷刻隐去,一名金丝黑袍,木簪别顶的绝色女子踏风趋来,伸手将往后倒去的宋今人接住,揽入怀中坐地。
她长发遮住了眉眼,看不清楚神情,伸出的手却连连颤抖,万分怜惜地抚过宋今人的眉、眼、鼻、唇,再用袖口小心翼翼地为她擦去血迹,她抱着她良久,良久,一滴,两滴,泪水滴在宋今人的脸上,与宋今人流下的泪融为一体。
—
小径幽深,林木掩映,苍翠深处,一座典雅而又古朴的小小瓦院坐落其间。
往常,这里是幽静、冷落,没有人气的,而今天,因为某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居然升起了袅袅炊烟,因而看着温馨了起来。
耳室的厨房里,冯与真一脸认真地往灶台上添加药材,备料准备了一小框,按她的习性,分门别类地摆好了,就等着时辰一到,按着顺序加进去。
另一边的小炉里熬着一锅粥,里面放了山楂、莲藕还有肉沫,也是某人爱吃的。
冯与真早已辟谷,用不着吃饭,而宋今人年纪却还小,吃饭喝汤一样也少不了,受伤受挫不能直接以真元疗养,得喝了药才好得透彻,正因如此,这间原本作为仓库的耳房,也让冯与真连夜收拾出来了。
心里带着事,冯与真生火也走神,一不小心烫了手,疼地直往嘴里送,她站起来往外走,走到水缸边上用水冲洗烫红的手。
嘭——
卧房传来动静了。
冯与真转身赶过去,进了门,发现宋今人并没有醒,她睡相不好,发了癔症,手舞足蹈滚下床来了。
把人抱回去,盖上被子掖平整,冯与真伸手抚了抚她的眉头,心想,这丫头是不是梦见和自己打架,否则怎么脸色那么委屈呢?
“真儿……”
宋今人喃喃,冯与真摸着她脸的手一滞,触电般收了回来,随即起身,就要往回走。
宋今人虽然没醒,却还有意识似的,一把拉住了她,从手臂滑到手腕,再耍赖似的与她十指交叉,就是不放她走。
享受了这片刻的温存,冯与真最终还是狠狠心,把她的手推了出去,宋今人的手往空中一抓,抓空了,又呓喊了起来:“真儿!”
“真儿……”
“你不了解我呀,你知不知道,我宁愿当时死的是我呀……”
冯与真一愣,顿了一息,两息,终于决绝离去。
毫无知觉的宋今人流出一行苦泪,转身又睡过去了。
—
再醒来,宋今人发现自己睡在崖边的一块裸岩上,清早的风寒气重,她是生生给冻醒的。
“阿嚏!阿嚏!”
裹紧了衣服,宋今人从岩石上跳下,她睁着迷迷瞪瞪的眼环顾了一眼四周,再看到远处一片棋田密布,薄雾如带,摸摸脑袋,不明所以。
榛莽丛中,挂着露珠,宋今人大喇喇地往前走去,沾湿了下摆,裤腿也蒙了灰,她毫不在意,挠挠头,定睛往斜方枝杈一瞧,小跑两步轻盈一个提纵折下一根树枝来,两只手灵活翻飞,脑后就绾了一个简单的髻。
等她再走两步,她忽然心念一动,整个人怔愣当场,她哈哈笑了两声,四面八方发泄般大喊了几声。
喊得气竭,她才说:
“真儿,我要回天鼎了,从今往后,恐怕不能常来看你。”
“你别怪我,不是我等不住,而是红尘俗事未了,师母恩情未报,我不能忘恩负义,否则,你要怎么看我,世人怎么看我呢?”
“云淳来找我,我早料到她要来的,去年不来就是今年,今年不来,就是明年,她总要来的……”
“而且,而且,”宋今人哽咽一笑:“你把那孩子交到我的手里,我虽算不得一个好师母,但总要给你个交代不是。”
“阿宝一年年长大,自从你把她送来,小小的一个,现在已经九岁了,寻常天鼎娣子,九岁就要入门,我把她留在这里,陪着我耗费光阴,不是太绝情太狠心了吗?”
“真儿。”
“劳你等我几年,最多二十年,我报答了师母的救命之恩,把阿宝培养成才,就回来,到时候无论你见不见我,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我守着你。”
话毕,宋今人御起舂明,深深往某个方向望了一眼,洒泪而去。
回到山下的院子,阿宝还睡得香甜,宋今人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掖被子,拨碎发。
还没等看够,小家伙忽然委屈地喊:“娘亲~”
宋今人囧:小没良心的,师母养你三年,到现在还惦着你那个抛家弃女的娘亲呢?
也是,人说生恩没有养恩大,可哪个真能做到舍却血脉亲情呢?都是养来养去,养不熟的白眼狼。
心里闷闷的,手上就空不下来,她拈起两根手指头,在阿宝的鼻子上试探性地捏了两下,觉得好玩,玩不过瘾,捏个不停起来。
阿宝皱起眉头,睡梦里,觉得有个坏人要害自己,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紧急之下,身随意动,一齐发力,手脚一通乱打,那个坏人看她勇猛,这才怯怯退走。
“哎呦!”
宋今人脸上挨了一拳,腰上受了一脚,差点又跌一跤,她就奇怪了,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来那大的死力!
想到这里,不禁生出庆幸,还好不和她睡一床,否则哪里有命活到今天?
“噔——”
一声清脆的击响让宋今人回过神,她看着滚落在自己脚边的石子,疑惑地往门外走去,在院子里转了半天,才看见坐在屋顶上的云淳。
一人一剑,伸着懒腰打哈欠。
“怎么样?今人,跟我回去吗?”
“你睡在上面一晚上?”
“是啊,师姐怕你嫌弃,故而不便造次”
宋今人哼哼笑了起来:“不是嫌弃,是洁身自好。”
云淳无奈地摇摇头,也笑了,她看了一眼东方渐渐散开的迷雾,神情露出些羡慕,不禁喃喃:
“真好啊,有东天祭司爱你,师母也这么器重你,甚至……”
“今人,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这句话像是在问她,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宋今人负手而答:“今人唯有全力以赴,性命相托,以完师门未竟之志!”
“好!那云淳舍便命陪君子!”
两人相视一笑,朗朗晴空,清风过野,吹过万里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