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今人没有防备,一下子被两股大力甩地旋飞了凳子,仰面倒在了地上。
唰的一下,院子里的视线全都集中过来了,面色未平的黑衣少女把个铜铃眼一瞪,环了一圈,怒吼:“看什么看!”
然后整整衣襟,去把宋今人扶起来。
宋今人还懵着呢,等脸上热辣辣疼起来了,才有了一种活着的真实,不自觉又呜呜哭了起来,黑衣少女瞧着不对,搡了她一把:“这么大人了哭个什么劲儿,当年在宜春宫的时候,你少打我了吗?我要和你一个德行,苦海都给我哭出来了”
坐回了位子上,宋今人还惦记着醉酒时脑子里的冯与真,抓起酒壶就要喝,被少女一把拍落:“听我说两句行不行,你差这一口吗?我憋着一肚子气呢!”
这时,一旁观察已久,终于按捺不住的云淳走过来了,侧身挡在她们二人中间,对着少女抱了个拳:“姑娘,敢问姑娘与我家今人是什么关系?”
黑衣少女猛然被打断,心中生出不快,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个清秀白净的正经小修,顿时来了兴致,玩心大发,抓着宋今人的胳膊就说:“我们的关系还不明显吗?今人刚刚都情不自禁了呢,哎呀她也真是的,不顾及着这儿这么多人~”
云淳的脸瞬间黑了:“姑娘……”
“我是她的新道侣,特来与她互诉衷肠的。”
“不可能”云淳摇摇头,“今人师妹并未和大祭司解契,怎么和你结为道侣。”
“哦,那是因为冯与真跟个乌龟王八似的缩着不见人,今人没办法才暂时以这种身份和我在一起的,我们是两情相悦,不差着一纸契书”
“姑娘慎言!”
云淳顿时拉下了脸。
这人好不禁逗!这就生气了?少女多少觉得有些败兴,吊儿郎当地翘起了腿,一只手肘着桌面敲了两下手指,摆出一副无赖相:“那么板着脸干嘛,实话告诉你也行,姑奶奶我是宋今人的平生唯一至交,过命的交情!比起你们这些所谓的同门可是大大不一样的!”
“可我并未听今人提起过姑娘,而且方才今人明显不快,姑娘为何咄咄逼人?”
“哼!我和她从来都是这样的,宋今人敢说个不好!”
顾及着今天是阿宝的生日,云淳不想和她起冲突,忍了忍,躬身先赔了个礼:“姑娘勿罪,实在是我这师妹命苦,作为同门长大的师姐,不想她被人欺负了去。”
少女一撇嘴:“哪个要欺负她了,是她欺负我好不好……”
委委屈屈的,将脸扭了过去。
性子倒是个孩子样,只是……看她模样打扮,非人亦非妖,灵气若隐若现,面门带些暗气,怕是另有来路,云淳念头一转,又问:
“恕在下唐突,方才听见姑娘说魔界旧人……”
“是啊!奶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魔君太平愚之女,师玄祷是也!”
云淳脸色微变,瞳孔一缩,急急撇了一眼醉地玩杯子的宋今人,眉宇间压抑着一股隐隐的震惊。
魔君之女!今人师妹怎会和她有往来?
按说,魔界诸门早已分裂,以魔君为首的老贵族们在千年以前就已经被逐出西北自谋生路,与祸乱天下的西北魔几无相干,但在世人看来,诸地魔人血脉相连,利益牵扯之下,难免沆瀣一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勾结在一起了。
诸如此类,分分合合,各门各派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牵扯到魔族身上,些微动作都能引得天下大乱,隐患妨碍可不小。
今人师妹因为魔族牺牲至此,怎么还搞不清状况与她们纠缠不清呢!
师玄祷表面托大,实则心细如尘,因着魔女这个身份,从小到大,受尽多少白眼,引来多少祸端,云淳自认为将着心思隐藏得极好,却不知对方敏感而又警觉,一下子看出她嫌恶的想法,豁然站起,插着手哼笑:
“怎么,难不成你想说我这个魔界中人不配与今人结交的话吗?
不过你也别忘了,二十年前魔族入侵是谁人从中作梗,谁人牵线打头,我百田一族可不给西北魔擦屁股担责!
哼哼,反而是你们从正道堆里跑出来的魔修,以重利引诱班布小儿袭击人间,这才引得天下大乱,说起来,有你们自作自受的一份儿呢”
“你!”云淳浑身微颤,气得一时无话,这事儿的起因确实是天下正道人士心中一个隐痛,而今从一个魔族口中说出,更是杀人诛心之言。
定了定神,云淳道:“无论如何,我今人师妹因为魔族痛失爱女,万不可能与你这等魔人为伍!”
师玄祷几句话摸清了这人性子,知道她是个干柴火堆,索性再添把火,把宋今人拍醒,扶肩往自己身上靠,抓起她的手让她指:“来,今人,你自己说,今晚在座的谁是你的好朋友!”
宋今人谁也没指,软趴趴得倒进师玄祷的肩窝里,哼唧了起来,师玄祷一边帮她拍背顺气一边冲着云淳眉飞色舞,满脸都是:看吧看吧!你师妹多亲我!
云淳见状,着实被气得不轻,深吸一口气,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几个在她身后看情况的小师妹见云淳走了,也一溜跟着她出了院子,一时间只剩下满院的杯盘狼藉。
气走了这一帮正道顽固,师玄祷挑眉一乐,心情大好,满喝一壶酒,吐了一口清气在宋今人脸上,帮她醒醒神。
认识这么多年,师玄祷从没见过宋今人喝酒,不知道她醉成这样几分真,但醉地再厉害,这一口气打过去,是酒缸子也要清了,宋今人却依旧迷迷瞪瞪,中邪了似的。
师玄祷把她一张醉脸看了又看,万分嫌弃地啐了一口:“行了行了!要死要活的,不就是为了个女人嘛!”
“如果我告诉你有个办法可以让你马上见到冯与真,你高不高兴?”
这句话有效,宋今人果然转过头来,眼神虽还有些醉态,口里却已能吐囫囵字了,她看着她笑了一笑,抓着她的肩膀一揪:“小玄……是你呀……”
师玄祷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别给我装疯卖傻!我知道你借着酒劲洒泼呢,也不知道冯与真到底有什么好的,能让你惦个二十年?”
宋今人弯腰吐了,吐干净,四个指头往她眼前戳:“四十年啊!我爱了她四十年!!”
“好么,四十年就四十年”师玄祷懒得和醉鬼争辩。
“窝可是……从记事起就喜欢她了,呜呜呜……”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走呢?”
“等了她那么多年,她都不见我”
“我想寻她道歉,可到处都是天罗地网,我进不去啊!”
“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大雾封了山,”宋今人狠狠揪了师玄祷一把,手胡乱一指:“你自己看看,看得见什么!”
“为什么连这点奢望都不肯舍给我……”
“做个凡人,倒也好了,老了,死了,受这折磨干什么。”
“二十年……等多久是个头,等多久她会回头看看我……”
“小玄,不是我不肯等,可我总该要有个盼头吧……”
唠唠叨叨,说完又将自己臭骂了一通。
什么才成婚几年,就将人伤透至此,
早知孽债难尝,不如不入这业障。
“宁愿从来没有得到过她,她做她的大祭司,我当我的小剑修,她不用因为我把自己关进深山,而我虽然够不着她,好歹还能时时见上一面……”
“可我真该死,我就这么毁了她呀……”
宋今人满脸是泪,肚子里的话哇哇吐了出来,吐干净了,又开始发呆发愣。
……
半晌过去,师玄祷以为她神游了,却听宋今人沙哑着嗓子说:
你说有办法,什么办法。
师玄祷冷冷地贼笑,凑过去附耳相告:“我常在人间游走,听曲听戏看话本子,那些恩怨情仇的故事里,像你这样的情况往往只能有一种解决的办法——”
……
“不破不立!我牺牲一下,咱俩在结界外面来个颠鸾倒凤,冯与真一看,保管气得火冒三丈,说不定提着剑就杀出来了,到时候你们两人一碰头,什么话说不开!”
师玄祷抖机灵,自以为得计,嘿嘿笑了两声,不料脖子后面突然蹿出一阵凉意,一扭脸,发现宋今人沉着脸盯着她,吐出来的字冷若寒冰:“这话我当你没说过,要是换了别人,我的舂明剑可不认人。”
嗡的一声剑鸣,师玄祷举手投降,不乱出主意了。
虽然对宋今人没什么那方面的意思,但是宋今人的语气还是让她小小地受伤了一下:大家都是阳修,和你那啥我还得担心走火入魔呢,哼!
“喂,你就真的打算一辈子在这儿跟冯与真耗着?”
“从前想过一些有的没的,现在不想了,师也拜了,仙证会也打了,连魔族都痛痛快快地干了一场,我累了,只想这样守在真儿身边,哪里都不想去”
“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师玄祷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她一眼,又拿起酒壶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喝完了,将酒壶率性一丢,托腮望月。
“原本呢,我是来找你重出江湖的,你也知道,我和阿母不对付,就等着有朝一日化鹏飞出她的掌控,这些年我在神台观测,日之海三百年一遇的海口就要开了,真真千载难逢的修炼机遇,我把你当好姐妹才来寻你一起去的,不过看你这样子……”
她不继续说了。
而后,“轰——”的一声。
一双极为硕大,遍长黑羽的鹰翅从师玄祷背部张开,顺势扇了两扇。
离去前,她把一块晶莹的红色玉石按进宋今人的掌心。
“别说我不够义气,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传音石,只要你心里想着一个人,就能通过它把想说的话说给那个人听,我术法不精,不能替你砸开结界,能做的就只有这个了”
“宋今人啊宋今人,不知何时能够再见你仙证会的英姿呢?”她带着极为怀念的语气说道。
“走啦!勿念——”
话音还未落,双翅一旋,腾入空中,掠过月影而去。
师玄祷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来无踪,去无影,随来随往的,自在逍遥。而她留下的话,却如石子掷入心湖,在宋今人胸口泛起阵阵涟漪。
宋今人呆呆地看着手心的传音石,看着看着,一紧掌心,下定决心似地起身。
—
不远处山丘上。
阿宝被一群师姑师姐团团围着,天上飘着彩灯,围里吞云吐雾,一帮人又是争抢嬉闹,又是满堂喝彩,确实是多年来未有过的热闹。
宋今人就那么微微笑着,看着,然后转身又朝云淳那边走去,见她过来,云淳眼神支走了几个一起的同门。
“师姐。”
“嗯。”
“师姐,刚才真是对不起,小玄她人不坏,只是爱捉弄人。”
“今人,不用跟我解释的,交什么朋友是你的自由,我只是担心你……”
“谢师姐,从小到大,师姐是最疼我的。”
“这话你跟多少人说过”云淳笑了笑:“我可不敢争这个第一。”
“师母对我虽好,最懂我的却是你。”
宋今人继续:“同样的,我也知道师姐在想什么。”
“……”
沉默良久,风声飒飒,宋今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对云淳说:“劳烦师姐帮我照顾一下阿宝,有件事我必须去做个了结。”
云淳看她融化进天边的视线,懂了:“好,你去吧。”
又加了一句,“今人,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