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府街,万家灯明间,一座孤宅拔地而起,一阵阴风在泉府街上肆意穿梭。
“咯噔——”孤宅的牌匾不知历经多少风霜,匾身本就各种斑驳刮痕,又摇摇欲坠,如今抵不过这不知名的一阵野风,“哐当”一下落地。
闫瞻在宅子外停驻了好一会儿,牌匾掉落的巨大声响拉回了他的神思,牌匾上的刻字已经模糊,但他凭着零稀笔画还是看出了那个“卫”字,至于卫什么,已经无从辨别了。他将汗血宝马栓好,轻轻一跃。
闫瞻踩着黑靴,迈着沉沉的步子行走在宅子中。
宅子许久无人居住,也没人打理,原先排版整齐、错落有致的亭榭园林无一不是荒草丛生。
闫瞻顺着长廊,寻索着来到一处祠堂。
令他深感意外的是,与外面的惨淡灰败不同,宗祠里面竟还燃着烛火,牌位前的香炉中还有几根未燃尽的香。他眼角一扫,香炉里面的灰烬不少,似是一直有人祭奠。
他打开手中的包袱,露出一把细香,拢好香,放到摇晃的烛火上点燃,然后作揖、把香插入炉中。
他抬头,左侧方一张刻着“卫安”二字的牌位映入眼帘,像是突然被打了一拳,闫瞻顿失了力气,颓坐在地上,面容痛苦,喑哑的声音喃喃道:“对不起。”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熟悉的可怜的哀求。
“将军!让我留下...求求你...让我留下。”北沂军营里,卫安披头散发、脸色苍白,长跪在营帐外。
金戎乘虚而入,来势汹汹,北沂得不到朝廷的增援,每一仗都得精心筹划、以少胜多。
玄栏关一战,是将金戎打回自己地盘的关键战。北沂投入了近一半兵力,不亚于金戎,还利用地势暗中设伏,结果金戎大军像是事先预知了他们的部署,不仅避如天神,还能实现反制。北沂军损失惨重,闫瞻带领一支精锐队伍断后,被困在凶牙岭,历时五天才被救出。
大病未愈的闫瞻坐在营帐中,本就心绪不宁,听着外边的哀求声,更添烦闷。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卫安,他不知道卫安该不该信。他只知道那五天,他整个的灵魂都被粉碎了。
惨败而归,战事吃紧的关头,他不能留任何的隐患放在军中。最后,他还是以“请求朝廷增援”为由将卫安遣回去。
后来再见,便是卫安被判处“勾结敌国”之罪,株连卫家满门。他拼命赶回来,却连给卫安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卫家上下,老少妇孺,皆化作一捧土、一缕孤魂野鬼。
不知过了多久,宗祠里的烛火不济,闫瞻跪坐堂前,有大半张脸陷在灰暗中,似与昏暗融为一体。
“哒哒哒”徐缓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由远及近响了一阵,又突然停下。
“谁!”
闫瞻从地上窜起,厉喝着回头,祠堂的门边,立着一个穿青衫的人,那人撑着伞,涓涓水流从伞骨滑落。他才发现,外面竟不知何时下起了斑驳细雨。
那人微微抬手,伞沿上移,露出一张比手还要白的脸。
闫瞻知道经常给卫家供奉的人是谁了,他皱眉看向裴迟:“我知道你,卫安的伴读。”
他在校场上初见就认出来了,所以,才会去替裴迟解围。
裴迟语气不明:“将军来这里干什么?”
“祭奠故人。”
裴迟捏紧手中伞柄:“当初是你将卫安遣回来的?”
闫瞻没有否认,他约莫知道裴迟对他的敌意来自哪儿了。
他眯起双眼:“所以,落马一事,是你动的手脚。”
裴迟也同样没有应答。
裴迟的脸色毫无意外,落在闫瞻眼中,这就是默认了。
*
夕阳初露,给大街小巷都披上了一层华丽的光辉。
后日就是陛下的千秋盛宴,京城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参加千秋前的祈福会。
泉府街上搭建了许多临时的棚屋和摊位,聚集了来自京城各处的百姓和手工艺人,人来人往,气氛甚是热闹。
锦衣卫也派出来多个分队,不断巡逻,维持秩序。
潇湘堂早就放出消息,有精彩的杂技团表演,因而人流都往潇湘堂涌去。
薛逸主动带队来到潇湘堂附近巡视,他顺着人流进入潇湘堂,果见几个武力非凡的人一起表演着杂技。
一片叫好声中,那个在天花板上走钢丝的大个不知怎么的忽然一崴脚,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高空摔下来,人群惊散退开。
唯有薛逸逆着人流,像是早有预料,一把拎过那人的后领,将人固定在地上。
那人有惊无险,明显还有些后怕:“多谢大人。”
薛逸余光瞥见一个身影,是裴迟。
裴迟仍心有余悸,悻悻道:“薛大人,你来了,幸亏有你在。”
“无妨”薛逸看向被他救下的人,问:“你可有伤到?”
被薛逸一问,那人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这才感受到右脚隐隐作痛,他有些痛苦道:“我好像,崴着脚了。”
裴迟立马找大夫给他瞧了瞧,没法快速复原,须得将养几日。
裴迟眉眼间染上一层担忧:“他们要在千秋上献技,眼下这情形怕是没办法上场了,只是陛下对这个表演兴趣很浓厚,特意关照务必要让他们上台。”
薛逸也若有所思道:“是啊,太不凑巧了。短短两天要找一个功夫到位,能够顶替他的人怕是很困难。”
裴迟灵光一闪:“锦衣卫中武功超凡者众多,不知薛大人可否推荐一人,帮忙顶上这个空缺。就是不知会不会为难你了?”
薛逸徐徐道:“怎么会?你不嫌弃的话,我这儿倒真有一个人选。”
*
闵阳侯避开为他斟酒的小倌,好整以暇地睨着对面之人,道:“方公子看来是做足了准备,投本侯所好。只是本侯实在无福消受啊。”
“谢侯爷最近是一个春风得意啊,自己稳坐兵部,儿子刚掌管了刑部,如今听说宫里的谢嫔娘娘可是有身孕了,这身价可是水涨船高。”
方闻章放下酒杯,道:“所以,侯爷这是已经做好选择了?”
二皇子和颜国公根深势大,谢家亦是后来居上,闵阳侯打着哈哈:“方公子哪里话?本侯已经着令两位侍郎大人去拟方案了,至于最后谁的方案被采纳,就看二位的本事了。”
这只老狐狸,方闻章移开目光,掩下不悦,却无意间瞟到窗外一道红色的身影正打马而过。
那人端坐马上,双肩宽阔,脊背挺直,脸庞轮廓分明,剑眉斜飞入鬓,双目深邃明亮,嘴唇微微上扬,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正是穿街巡视的薛逸。
闵阳侯一直盯着薛逸的背影,脑中浮现起薛逸在校场上意气奔腾的模样,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方公子与薛大人可有交情?本侯曾见你们二人在校场上有过攀谈。”
闵阳侯的话让方闻章回过神来,他目光扫过闵阳侯,心头涌上一阵厌恶,嘴上却道:“我与薛大人是有些交情。”
闵阳侯语意深长:“本侯对薛大人倒是很有眼缘,到时候有劳方公子为本侯引见一番了。”
方闻章饮下一杯酒,半晌,笑道:“既是侯爷所求,方某定当全力以赴。”
*
戌时,百姓们都纷纷来到湖边放河灯。
湖边灯火通明,水色撩人。在江青云的催促下,薛逸也放了一盏花形河灯。
“遥寄故思,何以家还”
江青云不明所以,以为薛逸又思念故去的亲人,他一把揽过薛逸的肩膀,“欸,我家就是你家,我妹妹......”
话未说完,就被人打断。
萧绎特意找人打听了薛逸的行踪,这才在湖边找到了人。
“薛大人倒是有闲情雅致,还放起了花灯。本王可是等薛大人的消息,等的夙夜难寐啊。”
薛逸不紧不慢作出解释:“这段时间锦衣卫忙得团团转,想必殿下也知道。况且,殿下又没有说什么时间要,在下怕过早行动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萧绎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哼了一声:“总之,明天就是本王给你的最后期限了。”
薛逸心想,萧绎果然有眼线盯着他,可是他暗中观察了锦衣卫中能够进出陆聿书房的人,并未发现有什么可疑之人。
因而,他不能糊弄过去。
萧绎的眼线埋的如此之深,就算他不放,恐怕也有其他人放,总归万无一失。
但这样一来,不仅自己毫无准备,还会彻底成为萧绎的铲除对象,之后再要获取萧绎的信任,怕是就难如登天。
他想起那封信件,其实就是伪造的陆聿和萧从矜的来往信件,并且里面提到了大相国寺的刺客一事,乃萧从矜让陆聿配合,二人合力编排、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萧绎确实够狠,可以说只要信被搜到,陆聿和萧从矜都会彻底完蛋。
不过,他也是这两天想明白的,萧绎这般布置,恐怕只想一击制敌。如果他私下向宏光帝禀报,中间定然会有眼线走漏消息的风险,萧从矜和陆聿也有应对的空间。
若他是萧绎,确定一切万无一失后,定然要挑一个当事人都在场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揭露,唯有这样,才能打当事人一个措手不及。
所以这个机会,就在皇帝的千秋宴上,一个既能控制当事人,又能最大范围将消息扩散出去的时机。
而萧绎今天的态度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
东西他是必放不可,当然萧从矜和锦衣卫关系匪浅,定然会注意到,所以东西大概率会被萧从矜拿走,但这并不是万全之策。
一来万一萧从矜出了纰漏,没有拿走东西,萧绎毫不费劲少了两个劲敌。二来就算东西被拿走了,若是搜不到,萧绎也绝对不会放过自己。
这是死局,要解此局,除非根本不让萧绎有机会搜,这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薛逸眼神一凝,再如何防范,都不如先发制人。
萧绎走开后,江青云回到薛逸身边,担忧道:“师弟,你和二皇子说什么了?他看起来面色不善的样子。”
“没什么,二皇子丢了东西,托我帮他找。”
薛逸忽然认真道:“近来京城不太平,师父日夜在外奔波,师兄,你亲自叮嘱他,最近一定要穿好防护甲。”
江青云心头疑虑顿消,心想师弟还是很关心师父的,只是为何自己不去说呢?
他最终归结为薛逸对师父还是心存芥蒂,他要让师父知道薛逸的用心,好好缓解两人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