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扇石门明显是由机关操控的,无法用蛮力破开,时间一分一毫过去,倘若再不出去,一定会被发现。
上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应该是刚刚射箭的人前来寻人。
随后,传来裴迟和另一个人交谈的声音。
两人默契地屏息凝神去听。
谢沉惊闻曾经的证人正在被闫瞻追捕,怕生出什么事变,匆匆带人来拦,却眼睁睁让人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没捉到人,谢沉脸色很不好,他问裴迟:“方才的贼人呢?”
裴迟不解:“什么贼人?”
见裴迟似乎真的不知情,谢沉略微放松了神情,看向裴迟带回来的人,道:“不如把他交给我,我会派人保护好他的。”
萧从矜闻言,心中一凛:谢沉要这个人做什么?
他正要仔细听,身边突然传来轻微响动。
原来薛逸听裴迟没有供出他们的打算,绷紧的身弦微微一松,背脊不小心碰到墙壁上的某处地方,霎时,自对墙射过来一支暗箭,薛逸下意识要躲。
“别动”
萧从矜径直握住直抵薛逸面门的暗箭,冷静道:“这个机关是防外人进入密室的,你一旦为了避箭而挪开身体,这个密室或许就会塌掉。”
薛逸立在原地,忽然闻到一阵刺鼻的味道,他分辨了一会儿,问:“你有闻到一股酸浆味吗?”
密室的角落里,暗褐如泥的液体不断涌入,飞快侵蚀着密室的墙角石壁。
薛逸道:“这酸桨有毒、腐蚀性很强,这间暗室撑不了多久。”
若是侵蚀速度过快,他们或许能够等到重见天日的机会。
可是,眼下最难捱的是这股毒气,这毒气扩散的极快,小小的暗室里已经被这股腐蚀的酸气彻底占领了,新鲜的空气越来越少。
两人神情逐渐恍惚,五感也变得迟钝起来,渐渐听不清上面的交谈声了。
薛逸头一次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就要这么交代在这儿了。
*
谢沉凑近裴迟,压低声音问:“你救了闫瞻对不对?不然他第一次上场就要落马。”
裴迟不答反问:“你告诉我,常遂会对我动手,既然知道为何不阻止他?”
谢沉道:“任何人都要对自己做错的事负责,我没有义务阻止他。”
裴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究竟是没义务,还是想要从中作梗?常遂再不靠谱,也不至于下错毒,这其中,是你的手笔吧。”
谢沉脸色微变:“我是要对付他又如何?你忘了,他是怎么对我的了吗?”
常遂仗着是严直的世侄,看不上谢沉,常常欺压他。
谢沉眼中闪过一丝讽刺:“我不为自己筹划,难道要靠我那个便宜爹吗?”
见谢沉提起谢侯,裴迟眼中闪过一丝歉疚。当初是他将谢沉推进谢家这个火坑的。
他与谢沉从前都是卫安的伴读,自己师从卫良大将军,在机巧方面极有天赋。
一着不慎,他将做好的机关随意放置在谢沉的桌子上,刚好被前来拜访的谢侯爷看见,谢侯爷只有一个女儿,就向卫将军讨要谢沉,认为义子。
后来谢侯爷发现谢沉根本不会侍弄机巧,就天天逼着他苦学,光耀门楣,谢沉确实也争气,成了新朝第一位状元,接着又官至刑部侍郎。
谢沉一直观察着裴迟的脸,自然捕捉到了那股歉意,他适时放缓语气:“义父只会让我不要得罪刑部,让我要顺从讨好常遂,我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况且”谢沉又道:“你还记得卫安吗?就是因为闫瞻,卫安枉死,卫家也被满门抄斩!我只恨这次出手没能将他弄死!”
裴迟默然地看着眼前义愤填膺之人,他已分不清这张面皮上的真心和假意。
*
地底下,薛逸不敢轻易挪动,那墙壁依旧平整,没有什么凹槽或者凸起的地方。因此,他凭着感觉寻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具体是碰到哪个地方了,只好死心。
他此时双手微张,背脊挺直,紧贴着墙壁,就像被挂在墙上的人形木偶,行为极度不便。
意识涣散之际,薛逸有些艰难的出声唤道:“萧从矜”
对面的人抬眼看他,显然也深受毒气所害,脸色很不好看。
薛逸一说话,就感觉有无数毒气往嘴里钻,他忍住这种夺命的窒息感,快速道:“我身上有解毒丸,我动不了,你将解毒丸拿出来。”
萧从矜问:“在哪里?”
薛逸再张口,伴随着些许的喘息:“腰间暗袋里。”
萧从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薛逸那紧束的腰带上,黑暗中,薛逸看不见萧从矜脸上的迟疑。
犹豫片刻后,他高大的身躯压近薛逸,慢慢伸手抚上薛逸的腰,手掌顺着腰带缓缓滑动。
此时,空气越来越稀薄,两人呼吸都有些控制不住,愈发急促。
紧闭黢黑的暗室里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相互交缠。
萧从矜摸索了一会儿,拿到一罐小瓶子,却没有立即将里头的药倒出来。
他端详着薛逸,不知道是不是毒气侵体的缘故,薛逸的眼神分外游离,不似此前任何时刻都熠熠分明,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似乎此刻,这幅被人画好、在不同情境下表现得恰到好处的皮囊终于濒临脱落,即将对他露出真实的、脆弱的脖颈。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萧从矜心跳一滞,整个人都僵了半分。
他低垂着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薛逸,忽然问:“你不怕孤不给你?”
不能动弹的感觉太过难受,加上毒气愈发浓重,薛逸此时脑中一片混沌,没什么精力进行高强度的思索。
他强逼自己将目光聚焦到萧从矜的脸上:“我的东西,殿下入口之前,难道不先试毒?”
幽暗迷离的环境下,二人吐息交缠,目光相接。尽管对彼此都心怀芥蒂,却不得不交付信任,颇有种造化弄人的宿命感。
薛逸咬牙道:“殿下再磨叽下去,我们真的要变成一对怨、鬼了。”
萧从矜将药倒出,率先将其中一颗塞进薛逸的嘴里,见薛逸面色果然缓和不少,呼吸也稳定一些后,自己才服下药。
恰在此时,上面的石门毫无预兆地开了,明亮的光照和新鲜的空气一齐涌入狭小幽暗的密室。
两人循声望去,是裴迟。准确的说,是面色难掩惊讶的裴迟。
裴迟显然没想到暗室里会是这样的情景:太子殿下将薛逸抵在墙壁上,两人靠的极近,目光交缠。
京城都传这二位不和,现在看来,这传言或许......并不那么可信。
*
裴迟看着落座在自己对面的两人。
他率先对薛逸说:“薛大人,又见面了。”
薛逸好奇道:“裴大人似乎并不惊讶?”
裴迟道:“大人不像轻易会放弃之人,去而复返,也在情理之中。大人为了查案不遗余力,只是这方式是否有些冒犯了?”
“抱歉。”
薛逸自知今日裴迟其实没有义务救他,因而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欠下一个人情。
裴迟又看向另一人:“太子殿下又是因何而来?”
萧从矜看着裴迟,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探究:“裴大人与卫家是什么关系?”
“孤曾听说卫良将军极擅机巧,裴大人这番设计,是师从他?”
裴迟神色一顿。
“或许,暗室里那扇门通的,就是卫宅?”
裴迟微微回神,了然道:“殿下是为徐家之事而来。”
萧从矜神色平静,像在提一件时过境迁后只余一丝浮光的往事:“灭门惨案,孤自然得查。”
裴迟恭敬回道:“殿下查殿下的,下官查下官的。”
萧从矜的语气慢腾腾镀上一层薄薄的怒气:“你不怕孤杀你?”
裴迟毫不退让:“不管殿下有什么筹划,下官自不会在外多说一句不该说的。但是,下官只在乎这一件事,还望殿下不要干涉、横加阻拦。”
他垂眸,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况且,殿下是个......好人,相信殿下不会为难下官。”
萧从矜收回目光:“你错了,孤不是好人,你最好依你所言。如果让孤发现你做了任何背叛孤的事,孤不会放过你。”
话落,萧从矜没有多待,径自离开了。
看着和自己一起站在屋檐下的裴迟,薛逸忽觉世事难料,方才自己还在这方屋檐上充当梁上君子,不过须臾,就站在屋檐下和房屋的主人比肩而立。
他将这种可笑又莫名的想法驱逐出大脑。
裴迟负手而立:“不过半日,这次换我劝诫薛大人了。我不知薛大人所图为何,但你身边的人可都不是好相与的。”
他想到了谢沉,不过一年半载,自己居然要开始提防这个人。他掩下内心的苦涩:“去往高处的路,布满阴尸血雨,一步一个陷阱。”
薛逸颔首表示认同:“是很难。”
裴迟转过脸,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却见薛逸的目光透过天际、翻过高墙、越过层叠峦山,看向不知名的某个角落。
他目光坚定又蕴藏柔情:“可若是你有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呢?”
一刹那,裴迟好像明白了薛逸与他所见到的那些人的不同。
少顷,薛逸忽然浅笑出声:“听说礼部为陛下的千秋特意寻来了一个技艺奇高的杂技团,只是千秋当天,我定然要当值,怕是没有眼福了。”
闻言,裴迟也笑道:“千秋前的民间祈福会,他们会先在泉府街的潇湘堂露面,你若是感兴趣,可以来凑凑热闹。”
薛逸眼底漾起暗芒,唇角微微上扬,缓慢而坚定道:“我定然会去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