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杨继宗被二人看得多少有些不自在,视线落在妹妹手中握的毛笔上。
那是他亲手用狼毛所制,不知道二人用着是否还习惯?
“快到年下了,刑教头这段日子一直再督促我们筑城墙。”
且前段日子有任掌柜送来的粮食和半扇猪肉,他手底下那些兵卒也就没再嚷嚷着要进山打猎。
沈瑶和杨文英都是聪明人,即使杨继宗没有明说,也一点即通。
“那你们还有时间开荒吗?”沈瑶想到今日得问他要种子。
听沈瑶问起开荒一事,杨继宗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告诉二人,自己终于明白武将为何总嘲笑文官纸上谈兵。
他虽有满腹耕作理论,但实际开起荒来却连狗蛋他们那些半大的孩子都不如。
采石场内的荒地大多都是靠沈瑶的舅舅和万河乡那些百姓出力。
他自己选出来的那片荒地,一锄头砸到地里去,全是石头,幸亏陈有福帮他另寻到一片空地,才没让大伙跟着白费力气。
杨文英听完哥哥的话后眼前一黑又一黑,方才还夸哥哥懂得发挥自身所长吸引沈瑶注意,没想到这会就被突然打脸。
沈瑶倒是觉得杨继宗为人真诚,不会的事情就是不会,没有因为面子挂不住而骗她们。
杨文英却不这般想,为了让哥哥能把面子重新捡起来,眸底溢出浓烈的期盼和祈求:“哥哥,你饱览群书,可晓得制纸造墨的法子?”
杨继宗微微一愣,以为沈家缺银想用这法子挣钱。
沈瑶见他迟疑,忙开口解释:“法子我们不会外漏,只是想让孩子们往后能正经读书练字,不再使用沙盘枯枝,村里虽然给孩子们建了学堂,但笔墨纸砚这些——”
不是区区贫困佃农能负担的起的。
杨继宗心头微震,为自己的狭隘心思感到无地自容:“倒是在杂书上翻阅过制纸的法子。”
杨文英脸上顿时大放光彩,回头把住沈瑶的双肩一阵晃:“我就说哥哥会吧,咱们这一趟不白来!”
沈瑶被晃的脑瓜嗡嗡,抬手阻止杨文英:“是是是,不白来,不白来。”
杨文英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这才将人松开,又把笔墨纸砚朝杨继宗递过去:“哥哥,你快把法子写下来。”
杨继宗握着毛笔,看着桌上摊开的账簿。
这账簿和他从前见过的很不一样。
嗯,过于质朴了。
沈瑶见他讶异的眼神,眉梢微挑,自然不一样,这账簿是她和文英亲手把一张张纸张裁成同等四方大小,戳洞洞后用麻绳牢牢缝在一起的。
虽然比不上书肆卖得美观,但它胜在便宜,而且省着些用能用许久。
“哥哥,你快点写下来呀。”杨文英忍不住站起身催促。
杨继宗一手轻压在那泛黄粗糙的纸张上,一手提笔沾墨,认真思索片刻后,先将制纸的方法写下来。
至于造墨?
杨继宗写完制纸的方法后,屏息凝神片刻稍稍往后退,避开挤在他身前的两颗毛茸茸的脑袋。
“怎么不写了?”沈瑶被纸张上那一行行通俗易懂的文字所折服,转头询问。
杨文英的字若如冬日梅花娟秀带着傲骨,那杨继宗的字就如活体印刷刻上去般。
“造墨的法子,我有些记不大清了,等过些日子我若想起来再告诉你们。”杨继宗脖颈后仰与眼前人四目相对,面上端的一片真诚。
此时杨文英正仔细吹干账簿上的墨迹,生怕制纸的法子被弄花,根本没发现她哥哥又出息一回。
沈瑶心里其实也有些怀疑杨继宗所言真假,但又听他开口说这制纸的法子需要她们多次尝试,制出来的纸张连书肆里卖得最差的草纸恐都比不上时。
她那点怀疑就彻底消失了。
杨继宗并不知晓,他为了能创造与她再次相见的机会,被沈瑶冠上一顶“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帽子。
读书人是金贵,但空有理论,没有实操也不行啊。
杨继宗读懂了沈瑶的眼神,想张口解释,恰逢黄冬生来唤三人回屋。
土屋内,杨继宗也穿上了那身暖和的靛青棉衣,于是将早早就备好的龙爪稷种子送给沈瑶一袋,低头望向她身穿的旧衣如鲠在喉。
“你别多想,我们的棉衣马上也能做出来。”沈瑶怕他不信,扯了扯杨文英的袖子。
杨文英将账簿揣进怀里,这才有功夫看他:“哥哥,你们是靛青色的,我们是粉色的,婶子们是枣红的,咱们大家都有,就是针线得慢慢做,放心吧。”
苗氏眼睛肿的如核桃,嗓音似旧风箱般沙哑:“你们不比我们日日在家,冷了能围着灶炉取暖,所以大伙一致决定先做你们的棉衣。”
棉衣很厚实,针脚缝得也密,连同众人关切的言语紧紧裹住杨继宗孤寂许久的心。
只见他狭长的眼尾泛着一抹红,抬手便朝苗氏行晚辈礼致谢,又提醒众人若有可能尽快将黄松柏接回家。
不然年底上头派人来施压,刑教头恐怕不会轻易放人。
沈瑶将带来的南瓜饼留下一半,冲着被差役带走的舅舅和杨继宗摆手道别。
她相信,暂时的别离,很快他们就会再相见。
苗氏领着孩子们离开采石场后,在路上几次回头看向身后的沈瑶,最终还是张不出口同她借银。
“娘,再等等,月底我收了另一半的定金,就能将爹接回来了。”黄冬生挑着担子走在他娘身侧低声道。
苗氏听了儿子的话只能将苦楚咽回肚里。
等到了万河乡,苗氏亲眼见到那些破败的房屋和孤苦无依的老人时又狠狠哭了一通。
王阿奶将沈瑶送来的南瓜饼子贴在锅里边烧热水边捂热,撕开一半递过去给苗氏:“别哭,日子会好起来的。”
你瞧,咱们这几个原本要死的老人竟也熬到了冬日。
不仅没饿死还有活干挣到了银钱。
那当官的虽恶,但在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然,好人不长命。
沈瑶一行人离开万河乡抵家不久,采石场便出了事故。
开采过半的山体突然在夜间崩塌,导致在周边采石的苦役避之不及,好些人被埋在坍塌的山体下方,生死不知。
凛冽的寒风伴随着遍地苦役的哀嚎求救声。
刑放在城墙上听到动静后,立刻带领手底下的兵卒赶来,一方面和差役一起扒开石头寻找活下来的人,一方面派人严防死守其他苦役趁乱逃跑。
黄松柏浑身上下都被碎石和尘土掩埋,被人抬出来的时候,口鼻里都是尘埃。
陈有福给他喂了口水,搓着他的手脚,见他苏醒过来,忙握住他的手喜极而泣:“醒了就好,可有没有哪里不适?”
黄松柏缓过神来,凹陷的眼眶青肿一片,额角也破了个口子直往外渗血。
陈有福忙喊来村里人去扒草木灰来给黄松柏止血。
待黄松柏意识彻底清醒从陈有福口中得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后,他惊得手脚冰凉,后知后觉问道:“子、咳、子安呢?”
陈有福布满尘土的面上淌下两行清泪:“石头滚下来的时候,大伙都慌了神,杨兄弟他肯定会没事的,刑教头正派人——”
话没说完,就见黄松柏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冲着那坍塌的山体奔去。
“麦子,麦子你在哪里啊?”狗蛋坐在地上大哭,戴着手套的十指已然渗出殷红的血迹,可他还是没有从乱石堆里找到自己的小伙伴。
黄松柏听着周围的哭声,一路跌跌撞撞不顾差役的怒骂与鞭笞,拔腿就往崩塌的山脚下去寻。
要是子安出了什么事,他该怎么和家里人交代?
一块块碎石被搬开,每扒开一块石头,露出一些残肢,黄松柏的心就揪得紧紧的。
既怕那是子安,又怕不是。
采石场内,火把一夜未灭,苦役们悲恸的抬出来几具尸体。
黄松柏和陈有福父子一路跟过去查看,只见那些尸体都被山石砸的面目全非,缺胳膊断腿但依旧能被亲人识出。
“不是,不是子安。”黄松柏嘴唇乌青,一个个看过去身形抖如筛。
狗蛋看着那些尸体在旁吓得哇哇大哭,边抹泪边嚎:“也不是麦子,麦子你在哪里啊?”
天亮时分,飘起鹅毛大雪,整个采石场被皑皑白雪覆盖,哭声渐渐停歇。
刑放清点完人数,吩咐手底下的兵卒骑上快马入城去药堂请大夫,回头看向依旧扒着山石的那群人,领着差役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
“大人,子安他肯定还活着,我能找到他的,我一定能找到他的。”黄松柏扒着石头嘴里念念有词,整个人状若疯癫。
刑放握着腰间刀柄二话不说直接朝黄松柏后脖给了一手刀,将人打昏后,冲着陈有福道:“将他背回去,用水好好擦拭一番,晌午过后会有大夫前来为你们医治。”
说完这番话后,手一挥,又让身后的差役同万河乡的人一块儿刨。
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到杨继宗的尸体。
陈有福反应过来立刻跪下冲刑放磕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刑放看着采石场内剩下的这些苦役,抹了一把面上虬髯心里直骂这贼老天,看来他想在期限内完工是不可能了。
这突如其来的横祸,他还要写折子上报,偏偏这个时候杨继宗这厮又生死不知,让他无从下手。
邢放骂骂咧咧的回了屋里,他手底下的兵卒立刻端进来煮好的稠粥和热乎的南瓜饼奉上。
刑放只看了那吃食一眼,抄起桌上的马鞭子,一脚踹开屋里长凳打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