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岁的男人转过头来，一双眼睛里是温和有礼的笑意：“不用，我以前来过，我自己转转就行，正好回忆回忆。”

“您来过？”冯亮想了又想，也没想出来近几年有城里的领导来，便问：“您是小时候来过何许村？”

“是，小时候跟着我姨一起来过。”谢元勋不假思索地说道。

“原来这样啊，十几年前，小孩子……嘶……”冯亮低着头细细回想着就快到自己家了。

于是，冯书记陪着走了半路，便目送他走远了，自己则回了家。

虽说过了十几年，但是变化不是很大。在谢元勋眼里，何许村还是老样子，还是土路，还是那些小平房，还是那些粗壮的老树。只不过村里的百姓变了，认不出自己，自己也认不出以前见过的叔和婶。

冬日里的小溪水流少了些，但是却足够清澈，能看得见底下的石头。他往小溪边走着，靠近河边的空地上是铺着一层鹅卵石。杂草丛比小时候稀疏了许多，之前躺下，杂草能盖过整深，不走近压根看不见人。但现在，他远远的就看到溪边站着一位女子。

午后的太阳照着，是寒冬里最温暖的时候。微微凉风吹动裙摆，掀起轻微涟漪；黑色波点花纹的绸缎面料在晴光点洒下映出光影。

这条裙子谢元勋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他最熟悉的一条女士长裙，是他经过好几次的摇摆不定、三番五次询问陆姨反复确认后才敲定的样式。朋友看他迟迟没选定，觉得甚是稀奇，嘲笑他说：“没想到啊，就连你竟然会有这么婆妈的时候。”

他站在远处望了一会儿，便抬腿向她走去，脚步轻踏在杂草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惊醒了正看着溪水沉思的女子，她转过了身来。

她看到了穿了一身正装的男人，长腿束脚，简单的外套就像是穿了垫肩似的。看到她的脸，她发现他在工作时、外出参会时总是梳着背头，头发一丝不苟，露出圆润饱满的额头，合着他的剑眉，整个人锋利又沉敛。男人对上她的目光，一双眼睛弯起来笑了。笑起来的那一瞬，她的心也不知为何乱了节奏，鼓动声变得突然清晰。

只是看了一眼，她就有些窘迫地迅速收回视线。

谢元勋便走到刘桂花面前，跟着她一同看着涓涓细流。

两人一同呼吸着寂静中夹杂着有些尴尬的空气，一时半会儿没有人说话。

“谢厂长好。”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两人一同开口，一道声音脆生生的，有些轻；一道声音沉而稳，带着揶揄的笑意。

谢元勋挑眉，一边在脑子里倒放了一遍她的话，回味着轻软的嗓音，一边示意刘桂花开口。

刘桂花微张着嘴，大脑飞速旋转了几十秒。这让自己怎么说？说自己因为做了一个怪梦，真的离谱，所以来河边走走吗？刘桂花腹诽道。

“我，吃完饭，家里也没事可做，便出来走走。”刘桂花稍做思考，慢慢开口。

谢元勋点头，动作有些大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小胜利和小喜儿呢？没跟着你出来？”

“没，我娘带着他们出门逛去了。”

谢元勋坐了下来，软软的草散在身子左右。他曲起一边腿，另一边也微微弯曲，白皙宽大的手支在身后。

他抬头仰望着刘桂花，认真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走到这里吗？”

刘桂花摇摇头。

谢元勋转过去继续看着前方：“我前一阵子做过一个梦，梦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躺在这里。”

刘桂花心下一跳，迟疑地开问：“躺在这里干什么？”

“看天上的星星，还有漂亮的萤火虫。”谢元勋随意地抬手指了下湛蓝湛蓝的天。

似曾相识的梦。

“你……自己一个人吗？”刘桂花不知不觉也跟着坐下来，追问道。

“还有一个小姑娘，她是村里人，我是外来的，只在这里待了一个月。”

刘桂花缓慢地点头。太奇怪了，自己和他的梦怎么会这么巧地一样？

谢元勋似乎往她这边瞥了一眼，见她没继续问，于是便自己说道：“其实那个姑娘你也知道。你猜猜看？”

猜猜？这可咋猜，我都知道是我自己诶！

刘桂花深吸一口气，扯嘴一笑：“村里的小姑娘不多，我也不认识几个，时间长了，名字也记不清了。”

谢元勋也跟着笑了，甚至笑出了声：“无事，随意猜，只是近在眼前。”

刘桂花抬手指指自己，佯装惊讶：“不会……是我吧？真的是我？”

谢元勋摊摊手耸耸肩：“答对了，是你。”

他一手支在曲起的膝盖上，托着脸端详了下她的小表情，有些戏谑：“没想到啊？可是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做过这个梦，梦到了你。”

刘桂花稍稍别过脸，含糊道：“我不太记得了。”

“没什么。不过既然答对了，就要有奖励。你可以想一下，你有什么想要的？”谢元勋怎么能看不出她的假装，便话锋一转。

刘桂花被问懵了，什么奖励？为什么要奖励？

“不用，没，没什么想要的。”

没想到她说完这一句，谢元勋脸上出现明显的失落。一双英气的眉毛似乎都变了方向，由中心眉骨向两侧耷拉下来。她赶忙又解释：“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想不出来有什么可以作为奖励，或许你有一些好想法？”

堂堂北京厂长脸上又恢复原先欢快的表情，她恍惚间像是幻视到了一条被狡猾的狐狸附体的萨摩耶。

“有是有，但我先给你保密好不好？等过几天我去厂里找你，跟你说，好不好？”

两人又坐在一起聊了好久，直到谢元勋看了眼手表，发现自己再不去赶车就晚了。于是，他就一路把刘桂花送回刘家，看着她进了门，自己才步伐匆匆地离开了何许村。

——

在村里待了不到一周，刘桂花就要回城里工作了。刘胜利和刘喜儿在村里疯玩，第一天还跟附近几家的同龄的小孩子不熟悉，但到了第二天，胜利和喜儿就和邻里的四五个孩子一起去了一趟孩子们之间流传甚广的何许村探险圣地，即一个大山洞，当地人都叫它通天洞。

洞里黑漆漆的，只有个别拐角处有光亮。洞里很窄，宽度只能容一个成人通过，而且是爬阶梯似的，一层一层的。刘桂花跟着去过一次，洞里面的石头形状不规则，位置也很奇葩，一不小心被撞了好几次头。但小孩子就不会了，个头小，身型也灵活。

回来之后，几个人迅速变成了天天一起玩的好朋友。每天刘桂花只能在家里吃饭的时候看到两个孩子，其他时候就跑出去耍了。有一天甚至直到晚饭开始了都没有回来。等着都开始吃饭了，两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进门，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用棉布做的小熊玩偶。

一问，才知道他们俩今天把城里学校里发的书借给老李家的兄妹俩看两天，老李家的儿媳妇针线活了得，和刘母一样。但是她不是帮别人在衣服上缝补好看的补丁，而是擅长做棉布玩具。

这两个小玩偶成为了刘喜儿和刘胜利最爱不释手的东西。在回去的路上，他们俩也不肯把它们放到刘桂花手上提着的大袋子里，都只是自己抱着。

“桂花你回来了！我刚从家里吃了饭，正好走到这儿来消消食。明天才开工啊，你早回来了整整一天！”李芳经过住宿楼栋看着那层灯亮了，便一路跑上来敲开门。

“李厂长，”刘桂花大晚上的听到叩门声吓了一跳，一开门没想到是李芳，“提前一天回来好做做准备，也怕时间太赶了。”

李芳又坐下跟她简单聊了聊过年回家干了些啥，然后又聊到了上次谢元勋引荐的盛阳宴厅王伟那边的事儿。

“昨天我跟王叔详细聊了一下，他现在的这个盛阳宴厅，今后准备改名为盛阳食厂，是向各大工厂提供伙食的。所以便宜、好吃、做起来不复杂很重要。已经商量好了，咱们大兴猪场的猪肉猪蹄子那些定期的给他那边运过去，具体那些工序就交给你了，从年后开始。”

刘桂花拍手：“这可太好了厂长。现在大兴的猪肉制品已经饱受好评，工人们也勤恳工作。另外，加工厂那边可以再选一些人过去，等再过一阵子，或许咱们工厂就可以直接自己加工了。”

两人聊完了厂里的工作，李芳便摸摸两个一直在玩玩偶的小孩的脑袋：“这是你缝的？”

“我针线活不好，只会做最简单的。这是邻居给的。”刘桂花好笑道。

“我也不会。以前我娘总是说我身为女子一定要会缝补，但我只学得个一知半解。她还说我这样的以后成家了怎么办。”李芳耸耸肩，随意地说道。

房间里的灯光有些暗了，刘桂花只能看到她低下头的一半侧脸。

“但我通过前几年，让我爹娘知道了我不仅会做生意，还能开自己的厂子。现在你来了，还能把猪场运作的很好。”

“至于成家抱娃……”李芳还想说什么，但是又闭上了嘴，没再继续往下说。她看着两个孩子玩起了过家家，从兜里掏出来几包糖给他们。又挥挥手关门走了。

跟李芳告别后，刘桂花独自想了想，决定改天见到谢元勋后可以问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