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
位于都城西方,本是辽王在世时修建的司天台,用以观测星象,推演历法。
玉珂登基,司天台被扩建,更名为钦天监,还多了许多奇人异士。
钦天监监正东方青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传闻他精通占卜之术,可通鬼神,知天命。
不少人都说他是个江湖术士,坑蒙拐骗,因为他总是邋里邋遢,一头长发用木簪随意挽着,或者干脆披头散发,说话也颠三倒四,让人听不懂。
可就是这样一个江湖术士,却让玉珂另眼相看,凡事都要过问他的意思,将他当做帝师一般敬重。
玉珂到时,东方青正盘腿坐在丹炉前,丹炉里火光熊熊,烧得正旺,一股奇异的药香弥漫在空气中,他披头散发,用蒲扇对着丹炉扇风,嘴里还念念有词。
玉珂咳嗽一声,东方青这才像刚发现有人来了一般,将手中的蒲扇一扔,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
“什么风把圣上给吹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做些准备。”
他说的准备,也就是换身衣裳,焚香沐浴之类。
“老师还是老样子,我若是提前通报,老师又要折腾那些繁文缛节,倒累得我要一直等着,我可不想等。”玉珂随便寻了个位置坐下,眉峰见喜,声音也温柔了几分。
“您是天下之主,这天下没有谁能让您等。”东方青笑着走到桌前,亲自给她倒了杯茶,不知是不是常年累月在这种环境中熏坏了,他一个天师,身上连股像样的浩然正气都没有,别说气场,整个人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奸邪味道。
“老师总是爱说这些,我听着耳朵都起茧子了,我今日来,是想请老师为沈今生再占卜一卦。”茶是粗茶,水也是冷水,可玉珂像是习惯了一般,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她想起沈今生,便觉得心里难受,于是又说:“同心蛊是苗疆的双生蛊,老师应该知道这种蛊,一阴一阳,阳者生,阴者死,连清圣姑都没办法拿它没办法,老师博览群书,通晓阴阳,不知有没有办法,帮沈今生解除?”
同心蛊的事,其实清秋芸早就跟她说过了,必须要用下蛊人的心头血,才能破解。那个时候,她忙着处理宫中事务,腾不出手来,并没有对萧欢颜下手。而且,她心中也存着一丝侥幸,万一沈今生能忘记一切呢?
可沈今生终究还是回来了,她心中那一丝侥幸,就像烛火一般,被人浇灭。
如今她能做的,也只是把沈今生关起来,将萧宁永远地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这样,她心里会好过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沈今生不爱她,一旦恢复理智,一定会想方设法的逃离。
又是沈今生?
东方青颦了颦眉,心下有些不悦,这沈今生,一个卑微的大夏人,圣上居然为了她三番五次地来请自己,还让自己给她占卜,这不是摆明了让自己难堪吗?
想得越多,脸色越难看。
随手将茶杯翻扣在桌上,他语气冷了下来:“这种蛊虫我曾在古书中见过,但具体如何解,却未曾记载,既然清圣姑都没办法,想来此蛊应该是极品,绝非一般江湖术士能炼制成功的。”
“老师,你别卖关子了,这同心蛊,到底该如何解?”玉珂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更不悦,这滋味,就像被人拿刀剜了一下,剜得她心头鲜血淋漓,而刀柄,正握在东方青手中。
换作平时,东方青一定会笑脸相迎,将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一并说了。
可今天,他不想说。
因为,这同心蛊,本就是要沈今生死。
“老师?”他半天不应,玉珂忍不住催促了一声。
东方青这才像是刚回过神一般,干咳一声,说:“这种蛊虫极为霸道,要想解,唯有下蛊者的心头血,方可破。”
“以血入蛊,以血解蛊。”
“但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下蛊者心甘情愿。”
还是心头血?
玉珂脸色一沉,突然有些后悔,恨自己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萧欢颜杀了。
她一甩袖子,霍然起身,冷声道:“这解蛊法子,怎么跟清圣姑说得一般无二?可若抓不到下蛊者,又该如何?”
“若是强行解蛊,只会加速沈今生的死亡,没有例外。”东方青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站起身,背手踱步,绕过丹炉,自顾自地坐在草垫子上,将已经烧得发红的炭火随意地往冷灰中拨了一下,“依我看,不如就违逆天意,更改寿命吧,圣上,您体内龙气深厚,若您愿意以十年寿命为代价,换沈今生一条命,或许能成功。”
他说的违逆天意,其实就是他自己,以算天之道,插手天定之事。
这种藐视天意的做法,是要遭天谴的。
但他愿意为了玉珂冒这个险。
“十年寿命?”玉珂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贵为帝王,却受制于天意,无法决定别人的生死,这实在是一件让人不甘心的事情。
“老师,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吗?”她目光闪动,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
寂静中,她听见他的声音。
“一命换一命。”
言下之意,只有这一个办法。
可她不愿意。
因为舍不得,也因为害怕。
——
玉珂回到地牢的时候,沈今生正坐在囚笼里发呆,下巴抵在双膝的中间,昏暗的烛火下,她的脸苍白得吓人,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眼底泛着青黑,目光失神地看向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见声音,她下意识抬起头,想站起来,但很快意识到什么,又蹲下身,握紧了拳头,靠在墙壁上。
两个人隔着囚笼,目光交汇在一起。
指尖碰触到冰冷的铁栏,不知为何,玉珂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像是有种莫名的不安,在她心底疯狂地滋长。
她将手缩回,哑声道:“沈今生,你别怕,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沈今生没有答话,像是个局外人一般,蜷缩在角落里,她的脸隐在阴影中,看着女人,眼神,比曾经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冷,都要凉。
在同心蛊的影响下,她的理智被一点点蚕食,意识被一点点淹没,记忆被一点点模糊,曾经无比熟悉的过往,如同大梦一场,只剩下空白的虚无,唯有残存的一丝爱,在无情地撕扯着她的情绪,让她在崩溃和清醒之间,不断地挣扎。
——是继续挣扎,还是放弃抵抗,一切只在一念之间。
“玉珂,我求你一件事。”
“杀了我吧。”
这句话,彻底击碎玉珂的心。
她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檀月立即伸手扶住,目光恨恨地瞪向铁栏里的人,大声地呵斥了一句:“沈今生,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不知好歹的话!”
沈今生轻笑了一声,眉眼弯弯,笑容苦涩。
“若不是因为我,王府里上下几十口人,也不会沦为亡魂,这都是我的错。”
“如今,我不想一错再错。”
“所以我求你,杀了我。”
这是沈今生心中的想法,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最终的结果,都是死。
既然如此,不如早点解脱。
她求玉珂杀了她,玉珂却像疯了一样,歇斯底里地喊:“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杀你,你以为这么一来,就能赎罪吗?”
“难道凭你的命,就能让那些人复活吗?”
“沈今生,你以为我会允许你死吗?”
“圣上……”檀月从没见过玉珂这样失态,不免担心地喊了一声。
玉珂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冷冷地看向檀月,说:“带着沈今生去净身,洗掉她身上的血污,朕今晚要见到一个干净的人。”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牢。
净身?
檀月多聪明的人,自然明白玉珂话里的意思,闷声回了一句:“是。”
之后,她便走到笼前,将门打开,手指着沈今生,目光阴沉:“沈今生,你最好给我老实一点,你也不想萧宁出什么意外吧。”
沈今生自然不可能反抗,松了握紧的拳头,配合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出了囚笼。
她被带去沐浴,更衣,再出来时,一身素衣,脸色苍白近乎透明,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唇色殷红如血,和雪白的发丝互相映衬,像是皑皑白雪中傲然绽放的红梅,靡艳又凄美,静静地跟在檀月身后,脚步也是一深一浅,不急不缓。
时间一点点流逝。
夜深,又逢秋风起,寒意逼近,龙榻上玉珂穿着中衣,半靠在软枕上,眼眸半敛,攥在手里的书卷始终没有翻看过一次。
窗外,隐约可以听见交谈之声。
又过了一会儿,
“哐当”一声响。
有人踏过宫门的声音,随后,是脚步由远及近,来到榻前,站定。
隔着秋夜的寒,带着刺骨的冷,沈今生居高临下,久久地凝视着榻上的女人。
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后宫佳丽三千,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好玉没见过,为何偏偏要在一根枯枝上吊死,还搞成这副不死不休的局面。
抬手轻轻地拂开衣服下摆,她缓缓地跪了下去,双膝扣在地上,低下了头,弯下了腰,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圣上,你是天上的月,我只是地上的泥,更何况我们只有几面之缘,我实在不懂,不懂你为何要继续玩这种没有意义,伤害自己的游戏。”
“若是之前,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玉珂微不可察地冷笑。
果然变回了以前那个温顺乖巧的沈今生,只会选择以这种方式,了断一切,多么可悲,永远都不敢反抗。
她真的不喜欢。
她想要的,是肆意飞扬,敢爱敢恨的沈今生,是能和她并肩,站在天下之巅的沈今生。
而不是这种,还未开打,就选择投降的沈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