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水伤一看到这人,便感觉很不舒服。
她看起来明明正值四十多岁的壮年之期,却还是瘦弱的少年身形。除了正在抽条长个的十几岁小孩儿,傅水伤就没见过这样自己一拳能打死十个的体型。甚至连十五岁的文武成看起来都要比她强壮不少。
当然她身形瘦弱或许是天生的没有办法,也或许是生了病,单这样也不至于让傅水伤皱眉。可她已然体弱至此,不想着变强壮一些就算了,她还穿着一身宽袍大袖的白色深衣,留着极长的、垂在腰间的长发,甚至戴了不少乱七八糟碍事儿的首饰——又主动给自己本就不强的身体加了一层镣铐。
傅水伤只看一眼,便已开始担心她哪天爬钟鼓楼时,要不慎踩到长长的衣摆、又或是衣袖长发勾到什么东西,便直接滚着下楼活活摔死。
她想着这些时,那白衣人已站了起来。她手中拿着一支笔,身旁许多五颜六色的墨水,面前桌上还铺着一张宣纸,像是正在作画。
而她此时将笔放下,蹙眉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你又是什么人?”池之澈拉着须和恒走了上来,站到傅水伤身边。她看那白衣人一眼,也皱着眉,警惕道,“在京都城最高处画画?画的什么?”
她好似对这人有些说不出的敌意,脸上已没了半点刚闯进来时的心虚愧疚。她伸手就去拿桌上的画作,“给我看看。”
拿到手里的却只是几张秋景,黄叶红枫占了一大半。偶尔露出屋檐一角,也并不会透漏出什么信息。
傅水伤也凑上来看了一眼。她只觉画得不错,便没了别的想法。而池之澈却还一边看着,一边在心中骂那老男皇。
也不知是把银子都花到了哪里,居然穷到将钟鼓楼都卖了。她站在此处向四周看,京都地势布局一览无余,连皇宫都看得清清楚楚。买去它的人若是间谍仠细,敌人早就连宫中哪里有颗树、哪里有棵草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修这楼的男皇也是蠢猪一个。她实在想不出修建钟鼓楼能有什么好处。
“怎么了?”那白衣人又开口。她似是明白池之澈在想什么,便轻笑道,“真想要画京都地图,到处走一走也画得出来。”
池之澈扫她一眼,将那些纸放了回去。她却依旧对这人有万分警惕,再次去问:“你是什么人?为何在这里?”
“我是钟鼓楼的主人,在自己家里画些画而已。”白衣人说,“是有什么问题吗?”
她看起来脾气极好,有人莫名闯入乱动她的东西,她也好似并不生气。除了一开始被几人惊动蹙了蹙眉,便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
可对面几人显然都对她没有一丝好感。须和恒看起来很怕她,池之澈去与她说话,她便在后面紧紧抓着傅水伤的胳膊。又时不时去看后面楼梯,仿佛想要立即逃走。
傅水伤便也抓着须和恒的手,又将刚刚收起的大刀拔出,小声与她说:“别怕,没事。”
而池之澈继续追问,“我记得钟鼓楼的主人是位七、八十岁的老人。你看起来最多五十。”
白衣人点头,“那是我姨母,她前些时日去世了,膝下无子,便将一切都留给了我。”
“是吗?”池之澈依旧满心怀疑,“地契呢?遗物赠书呢?还有明镜府出具的你姨母死因无异、遗产正常交接的证明,你的京都留居证?”
她伸出手去,“拿给我看。”
“……”白衣人似是觉得她在故意刁难,便微微蹙眉。这些东西没人会带在身上,可她看了池之澈一眼,倒真下楼去,将方才所说的全都拿了过来。
池之澈接过仔细去看。她并未看出任何问题,唯一能找的茬也只是问一问傅水伤那上面明镜府的印章是真是假。
傅水伤把四处观察的目光收回,扫了一眼,道:“是真的。”
池之澈便没话说了。
“所以你们又是谁呢?”白衣人将那些东西拿回来收好。她终于能反问回去了,便道,“又为何擅闯私宅?”
“我记得我将门窗都锁上了。你们如何进来的?”
“……我是羽林军大统领池之澈。”池之澈把腰牌拿给她看。她不知为何对这人很不喜欢,十分想说你这破楼我们殿下想砸就砸了你有什么意见。
但她忍住了,没给危鸣晨找事儿。她只是突然哈哈一笑,拍了拍白衣人的背,道:“你都不知道我是谁,怎么能随便把这些东西给我看呢?这可太危险了,京都城里骗子不少。”
“下次注意些。”
“我不给池大人看的话,池大人会以我阻碍官府办事为由,来罚我么?”白衣人也笑。
“怎么会呢?”池之澈伸手揽住她的肩膀,笑得更和蔼了,“大姐您对我们东扶朝廷命官误解很深啊。我看你来京都不足一年,一定有许多没办妥的事——有事便来找我,我特别喜欢为百姓做事。”
白衣人只是笑了下。她沉默片刻,再次追问:“池大人怎样进来的?”
池之澈:“……”
她心想自己破门而入后还对主人家一通盘问,实在是一点王法都没有。但她也只好如实去说,又道:“……回头一定给你赔偿。只是殿下还要在钟鼓楼里多待一会儿,你多担待。”
她说完这话时,须和恒终于已忍不住了。她原本时而看看楼梯想要逃走,时而盯着八面晷,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而后者最终是更有诱惑一些,她便拉着傅水伤,要她与自己一起走到八面晷前。而后蹲下身来,死死地盯着地板。
傅水伤牵着她一只手站着,也到处去看。可除了那白衣人让她有些说不出的不适以外,她也看不出别的什么。她想叶边舟也悄悄进来了,不知在什么地方,只希望叶边舟能找出些线索。
而她一边想着,又一边从怀里取出昨日在悬崖下找到的那枚玉牌,拿在手里看着。
池之澈正走过来,便问:“水伤姐,这是什么?”
“路上捡的。”傅水伤拿着玉牌在她面前晃了晃,“这玉看着成色不错,当了或许能值不少银子。”
她与池之澈说着话,一面去看那白衣人。可那人只是往这边扫了一眼,便坐回到原来的地方,又拿起了纸笔。她看起来毫无反应,也并不认得这玉牌一般。
“噢。”池之澈同样不甚在意,只陪须和恒站着。傅水伤便捏着那玉牌翻来覆去地看。
而她还是看不出什么名堂,便觉得无聊起来了。须和恒一蹲就是好久,一动不动宛如雕塑,而池之澈像是早已习惯,站了一会儿,便直接盘腿坐在地上等着。
傅水伤牵着须和恒一只手,只能跟着站在旁边。走都走不了,她无聊得想打哈欠。
而须和恒却在此时忽地用力锤了下地面,随后突然暴躁起来,一下又一下地砸着。
几人都看向了她,池之澈率先反应过来,抓着她的手看了看新添的伤口,一面蹙眉道:“殿下,这个就别砸了吧?我们真的赔不……”
傅水伤闻言却精神起来。没等池之澈说完,她便直接拔刀将地板打穿,带着须和恒跳下去,到了下一层。
池之澈:“……赔不起。”
她回头看了看那白衣人,又急忙改口,“一定赔一定赔!回头一定赔!”
白衣人倒像是毫不在意,依旧只是微笑,“不值钱的木头而已,殿下想砸便砸吧。”
可她也没了心情继续作画,顺着台阶走到下一层,与跳下来的池之澈一起去看。
须和恒又蹲在了地上。她盯了许久,便再次用力去砸地面。等傅水伤拔刀打穿木板带着她跳到下一层,她便又一次重复。
她们终于到了最底下那一层,站在了真正的地面上。而此时已到了下午。
傅水伤抬头去看,目光穿过一层又一层的空洞,直接看到了最上层的屋顶——这的确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高楼,她一层层打下来、看下来,也并无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池之澈也跟着抬头。她只希望白衣人说的那句“不值钱的木头”能算话,别真让她赔钱。她真的赔不起。
只有须和恒什么也不想,专注盯着地面。她盯了许久,却又用力砸了起来。
这地面铺了石砖,下面大概也没什么东西。池之澈便抓着她的手,无奈道:“这也要砸?”
傅水伤倒是低下头去,顺手又挥了一刀。
石砖破碎后却纷纷向下坠落,仿佛那底下还有隐秘的空间。傅水伤以为终于要有所发现,便立刻仔细去看。
可露出来却只是一小片水潭。虽不知这地板下为什么会有一片水潭,但这看起来也就是一洼普普通通的水,只有米缸大小,一眼望得到底,并没有丝毫神奇之处。
唯一引人注目的便是水中一黑一白两尾游鱼。它们不知是如何在这里存活下来,还在水中嬉戏玩乐。黑鱼像是长了牙齿,紧紧地咬着白鱼的尾巴不放。而白鱼一边挣扎着,一边也去追那黑鱼的尾巴。却如何也追不上。
它们便像太极图一般在水中旋转着。
午后阳光正落在钟鼓楼上,将它照得熠熠生辉。忽然便有微微的金光从水中流出,沿着砖石地缝流动,又汇聚在空中,在钟鼓楼中四处游走。
“这……”
傅水伤正要说话,余光却见其她人都全无反应,像是根本不曾看见这一景象。
她便又闭了嘴,皱起了眉。
只有须和恒与她一起抬头,又用力眨了眨酸痛的眼。金光很快散去,她便低下头来,站起身抓住池之澈的手,说:“阿澈,我们回家。”
她看起来总算是正常了一些,池之澈便要带她出去。
而傅水伤低头去看那一潭水,却还想要再停留片刻。
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些或许是线索的东西,便飞速想着该找什么理由多待一会儿。她还没能想起来,却又有别的人来叫她离开。
赵得真与阿阳走了过来。门已倒在地上,她们便直接进入。而赵得真远远地就盯着傅水伤,那眼神怪异得好似傅水伤刚刚杀了她爹。
她们一进来,赵得真便直接与傅水伤说:“跟我进宫。”
“干什么?”傅水伤不想走,更不想被她命令似的语气带走。她便抱着刀靠在墙上,挑眉问,“你有什么事?”
赵得真上下扫了那白衣人一眼,微微皱眉,又回头看了看门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她似乎是觉得这里人多眼杂,许多话不便直说。
于是她勉强想出了隐秘一些的说法。
她道:“你杀了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