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息数日,慕容兰同宇文燿时常在一起操练军队、排兵布阵,而江绪大多时候都是待在营帐里未曾出去,偶尔夜里会临溪漫步,碧草蓝天,山林后是连绵荒原沙丘,这样恢弘辽阔景的风景在梁国从不曾见过。耿葭常陪在他身畔,看着他伫立在书案前安静作画,画中北境的萧瑟苍茫,在他笔下淋漓尽致,连不懂丹青的耿葭也啧啧称赞。
这日,慕容兰和宇文燿照常练兵,周南脸上带着一抹欣喜之色朝两人快步走来。
“殿下、公子,浥尘回来了。”
宇文燿扬眉:“哦?在什么地方?”
“还在寨门,我先过来回禀。”
慕容兰不知两人打什么哑谜,蹙着眉,随两人步子朝军营寨门走去。
远处,几月不见的少年似乎又长高了些,摆脱了几分稚气。宋浥尘眉眼弯弯,瞧见宇文燿和慕容兰的身影迫不及待翻身下马,奔了过来,喜出望外道:“殿下,公子!”
宇文燿扶起少年,拍了拍他的肩头,赞许道:“好浥尘!不愧是跟在燕然身边的人!”
宋浥尘脸颊一热,眨了眨眼睛道:“殿下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我不敢辜负。不然,既是愧对殿下,更是枉费公子的悉心教导。”
慕容兰顺着少年身后,远远眺望,约莫有十几匹身形矫健的大宛马。
“这大宛良驹从何而来?”
“燕然,这可是花费了重金才求得的良驹。”宇文燿似笑非笑,回身对宋浥尘嘱咐道,“你先将马群好好安置,随后到中军营帐见我。”
宋浥尘抱拳躬身领命,转身和同行的士兵驭好马匹朝军营马房走去。
宇文燿一边跨步走进帐中,一边沉声说:“柔然骑兵历来骁勇凶悍,南下肆意骚扰边陲重镇,烧杀抢掠后又能及时脱身。我自来到边境后,数月观察发现倒不是我军不够勇猛,北狄战马体型健硕,极擅长途作战,加之北狄蛮夷自小苦习骑射,马背功夫了得,我军当然不是对手。因此,我便让浥尘在互市上同柔然商人暗中取得联系,一来二去总算打听到渠道。此番买马又花费了不少军饷,恐怕下半年军中将士要喝西北风度日了。”
慕容兰嗤笑:“这好办,给裕王修书一封,至少每日还能有稀粥喝的。”
“有了良驹,便是苦练骑射技艺,北周柔然迟早一战,只盼那日我军铁骑能荡平漠北,直捣王庭,生擒郁久闾岱钦!”
“珺璟思虑深远,若能永除后患,实在是边境百姓、乃至整个北周之幸。”
两人谈话期间,宋浥尘和周南掀帘进入。
“你们来得正好,下午有场田猎,到时谁所猎之物最多即获胜,浥尘、周南你们可别手下留情,让我见识见识真本领!”
宋浥尘眸光闪烁,问道:“殿下和公子也要参加吗?”
慕容兰好笑道:“自然。”
得到回答,宋浥尘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那还有何胜算。”
宇文燿也微微一笑:“你的骑射是慕容将军亲授,我看如今即便是燕然也赶不上你,怎么妄自菲薄?”
听到宇文燿的宽慰,少年皱在一起的五官豁然疏朗,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连声调也不由自主高了几分:“有殿下这话,我定然不会手下留情!公子,可别怨我。”
“拭目以待。”
慕容兰看着少年调皮地眨了眨眼,淡声应道。
午后,阳光透过密密匝匝树叶洒下,山林深处一道溪流蜿蜒而过,斑驳光晕在水面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影。宋浥尘和周南早已不知奔向何处,宇文燿也早已离去,慕容兰和江绪骑马徜徉在林间,不像是狩猎倒像是漫步赏景的,分外悠闲。
林中静谧无声,耳畔余留溪流潺潺,偶尔几声鸟鸣掠过树梢。
江绪静享着难得的宁静,两人并肩骑行,他知晓慕容兰为了陪自己,一直缓行在身畔,忍不住开口:“慕容公子今日怕是要落于下风了。”
慕容兰不以为意,笑回道:“小事,只要浥尘赢了周南,我也不算丢脸。”
这人行事一向乖张,自己琢磨不透也懒得深思,江绪淡淡瞥了他一眼,见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抬手朝左前方指了指。顺着手指方向,远处草灌丛中一抹棕黄色正晃动,发出窸窸窣窣声响,定睛一瞧,是只獐子正低头临溪饮水。
但见他悄无声息地抽出一支箭羽,搭在弓弦,轻巧拉开,弓弦紧绷,锁定目标后箭矢如流星般划破长空,一声尖啸,锋利的箭矢准确射中那只獐子要害,猎物倒地挣扎着抽搐了几下便安静下来。
身后跟着的侍从瞧见了连忙上前拾起,惊叹道:“慕容公子好箭法!”
慕容兰侧首望着江绪,轻柔开口:“雁卿,我看此时教你射猎最好!”
江绪握着缰绳的指尖不由自主收紧,骤然回忆起在慕容氏旧邸后山学习射箭那次仍是心有余悸。他惶然四顾,竟又是在这样一片山林,关节处被攥得泛起青白。
慕容兰似乎并未察觉出身旁之人唇色尽失,浑身散发出冷冽气息,不待少年回答突然纵身跃起落到江绪身后,欺身上前手掌覆上那冰凉的手背,双腿狠夹马腹,骏马随即在林间驰骋起来。
江绪身躯微震,后背紧贴着那人胸膛,涓涓暖流透过衣物从四肢蔓延,暖流无声无息灼烧着这颗漠然的心,他急速喘息着,怫然道:“慕容兰,你松开!”
听闻江绪直呼自己姓名,他心头泛起异样情愫,嘴角噙着笑:“骑射时忌分神,战场瞬息万变,若是走神,恐会危及性命。”
江绪尝试着挣扎,可身后这人将自己紧梏于怀,双臂更是强悍有力动惮不得。
“别动,有猎物!”慕容兰在他耳畔低声道。
几只灰毛野兔在草丛站立,竖起长耳,机警地四下观望。
慕容兰从箭筒里抽出箭羽,扶住江绪的手握住长弓,将箭矢搭上弓弦,沉稳开口:“静心凝神,瞄准目标,拉弓、搭箭、松开!”
紧绷的弓弦骤然松懈,发出阵阵嗡鸣。
可惜,这一箭在射出时,江绪小臂轻抖,因此射偏,反倒把那群原本机敏的野兔惊得四处逃窜。慕容兰顺势夹紧马腹追了上去,只见他眉宇带着凛冽寒意,如鹰隼般的目光紧琐着猎物,对江绪冷静说道:“别急,再来!”
江绪只觉手心微微发麻,如木偶般抽出长箭,慕容兰瞧出了他的失神,捕捉到他内心脆弱与恐惧,握住少年的手掌不由得加重了力道,声音却极尽温柔:“射箭时不要想其他。”
他尝试着独自拉开弓弦,眸光盯着前方奔跑的野兔,指尖紧捏着箭羽蓄力,正要松开的刹那眼前被一片血红笼罩,耳边是混乱的刀剑声,转瞬宛如陷入无边黑暗,所有力气都被抽离。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他寻找着一丝可以抓住的希望,却发现指尖早已僵硬,弓箭从手中跌落,平静心湖在此时掀起惊涛骇浪,无法平息。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慕容兰语气里带着几许慌乱,伸手轻抚着他微弓的背脊,唯恐他向上次那样骤然毒发。
身后随行的侍从看出了端倪,隔在远处不敢再靠近。
江绪一手撑住马背,一手愤然拂开他的手臂,微微侧首回眸怒视着他,眸光如利刃刺痛了身后之人的心:“你为何一定要逼迫于我?”
无形中好似被攫住了心脏,慕容兰怔愣道:“雁卿,你误会了,我并非逼迫,只是想帮你……”
“帮我?”江绪冷森森地笑,“你自认为足够了解我,总是自作主张地帮我,却从未问我需不需要。你以为施舍一丁点儿温情,我便会为之动容,毫无顾忌地敞开心扉。说到底,你和那些人别无二致,只不过你愿意花费点时间精力,筑一个谎言织成的温暖巢穴诱使我陷进去,在你们眼中,我与秦楼楚馆中人有何不同,不过是任人随意亵玩折辱罢了。”
眼前的人,那双漂亮的眼睛那么冷,嘴里说出的话更让人心如死灰。
原来,一个人被兜顶的绝望覆灭竟只在一瞬间,他眼眶里的光熄灭了,低垂着头不再看他,悄无声息拉开了两人之间距离,语调苍白地问:“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是我说得不够明白,还是慕容公子愚钝至此?”
一字一句,犹如一把钝刀在身体肌肤上反复划割,来回拉扯。
宁州城遇袭受伤是你漏夜去请智仙大师到远岫小筑替我治疗,日夜兼程赶到云中军营后也是你心细,发觉我伤口撕裂让彦亭夜里送药过来,你担心我的伤势故意婉拒七殿下射箭的邀约……
雁卿,如若这一桩桩,一件件只是机缘巧合,那我们相处这些时日又算什么?可我方才明明从你说的那番话里听出了苦衷,听出了难言之隐,然而留给他的只有沉闷的马蹄声,以及纵马远去的那抹背影。
他望着那抹背影才深深觉得,也许自己从未真正的走进过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