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夕阳余晖也从沙丘沉下去,虽是夏季但北境气候恶劣,早晚温差更是大,夜间朔风呼啸,黄沙被吹得漫卷好似要越过山林把营寨笼盖。狩猎的一行人也陆续回营,马背上驮着大大小小猎物,看起来收获颇丰。侍从们清点过猎物后,宋浥尘所猎最多,少年满心得意嚷嚷着求宇文燿赏赐,拗不过只得把自己贴身用的弯弓送出去了,宋浥尘得了宝弓,扬言届时定要用殿下所赐多多射杀柔然骑兵,物尽其用,逗得众人大笑。
月色洒遍原野,众人围着火堆喝酒吃肉,江绪坐在角落似乎与热闹割裂开来。
宇文燿将茶块丢进火堆上的炉子里,又扔了些许奶干和调料,不大会儿功夫炉子里特制的茶便沸腾开来,茶香和奶香飘开,宋浥尘馋得舔了舔唇,问道:“殿下,我想要一碗。”
“自己盛。”
宇文燿瞥了他一眼,从炉子里舀了一碗热腾腾的特制奶茶递给江绪,“江公子试试,北疆特有的奶茶。”
江绪接过碗,礼貌性道谢。
宇文燿朝慕容兰看去,看来他一早就瞧出两人的端倪,从返回营寨两人再不曾说过话。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倒乐得做这个和事佬,笑着提议:“我看今夜大家兴致高,不如来行酒令,如何?”
“好啊,好啊!”宋浥尘连忙拍手欢呼,“我去拿骰盘!”
这时,几名侍从将炙烤好的猎物都送了过来,炙烤后的肉质焦香滴油,宇文燿朝远处招招手示意几大营帐的将军一同落坐,周南同几人谈笑着,说什么时候得空要来一场摔跤比试。宋浥尘将骰盘取来,挠了挠头,皱眉问:“这,从谁开始呢?”
一旁身着铠甲的年长男子粗声朗笑道:“这还用问,自然是殿下和慕容公子打头阵!”
宇文燿和慕容兰相视一笑,两人摇了骰盘,盘中三枚骰子,上下晃动叮当作响。揭开一看,宇文燿竟掷出了三个红四点。
“殿下,是堂印!”
“是贵彩,恭喜殿下!”
“好兆头啊!恭贺殿下,好事将近了!”
众人脸上洋溢着笑,三个红四点同时朝上,一片红彤彤喜洋洋的贵气,能同时掷出这样的花色实在难得。宇文燿也异常高兴,举起酒杯,高声道:“诸位不妨一同满饮此杯,也沾些喜气罢!”
不过,慕容兰却没有这番好运气了,盘中掷出了一个一点,一个四点和一个六点。
慕容兰二话没说自罚了三杯。
轮到江绪那边时,却也只是掷了一个三点和两个四点。旁侧围坐的几名将军和士兵瞧见了也连声起哄,边塞酒烈,三杯下喉难免伤胃,慕容兰正要打算替他尽数挡下却听得周南高声说道:“若是不饮酒也可换作它罚,不如表演个节目替诸位助兴如何?”
宇文燿和周南眸光交汇,两人似乎心有灵犀:“此情此景,有丝竹之声相伴便是妙哉。”
“我家公子的箫声一绝!”宋浥尘脱口而出。
众人哄笑,这才意识到什么,少年涨红了脸,有些心虚地看了慕容兰几眼,假装埋头去撕肉吃,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看起来像只偷食的松鼠。
“燕然的箫音的确冠绝长安,看来,此番推诿不得了。”
宇文燿含着笑意,故意提高了嗓音。
慕容兰也没有推辞,从腰间取出玉箫,透过影影绰绰火光,眼眸偷偷掠过江绪,又抬头仰看黛青穹庐,银月晕晕,星子萤萤。丝竹之韵,宛转悠扬,江绪坐在他对面,静默聆听,箫声如泣如诉,又如轻言软语,箫音醇厚却不失柔和。
只是这样的天籁于行伍之人来说,的确有些牛嚼牡丹的意味了。
几轮酒令下来,众人脸颊泛红,有了微微醉熏之意。情之所至,一群身着甲胄的士兵手臂相挽,嘴里哼唱着粗犷的曲调,有节奏地踢踏地面,跳着踏舞,宋浥尘觉得好玩儿放下手中酒盏也顺势挤了进去,还不由自主朝周南眨眼,示意他加入进来。
火星与火苗汹涌相撞,发出私语,慕容兰回神过来,巡视一圈后并未发现江绪的影子,坐在身畔的宇文燿察觉了他的心思,打算借机试探,轻咳一声,低声问道:“燕然,有件事儿,我还真想再问问你。”
“什么?”
“你当真只是把江公子视作弟弟?”
慕容兰陷入了深思,踌躇着没有回答,正因没有回答,宇文燿心底的答案更笃定了几分:“他朝山林那边去了。营寨周围虽有夜哨,难免遇上意外,你还是去看看吧。”
宇文燿话音方落,他便翻身上马,朝着山林方向疾驰离去。
一路上,不知是怎样的情愫在驱使,宇文燿方才的话还在脑海盘桓,此刻的他更像迷失方向,四处乱窜的盲者,莽撞而固执。山林幽深却独不见人影,他寻了一圈,有些丧气,抬头远眺,对面沙丘上竟有一道孤零零的人影在缓慢移动,慕容兰心下大惊,连忙策马狂奔。
那身影在风沙里愈显寂寥,月色朦胧,茫茫戈壁,形单影只。
不知怎的,浓重的酸涩之感在心头洇开,突然好想上前将那清瘦的身影揽入怀中。
孤洲风瑟,明沙似雪,他沿着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默默跟在江绪身后前行。慕容兰眉宇间绕着隐隐愁云,正思忖着今日下午在山林间两人发生的不快,又深觉自己行事的确欠妥,倒也怪不得他恼怒。
想着想着,不曾察觉江绪早已停下脚步,他险些撞上。
江绪回首注视着他,恰好背对月光,几许银辉从少年侧脸轻扫过,顺着雪白脖颈滑落至纤瘦的锁骨,削薄挺拔的肩背,慕容兰一时沦陷于眼前少年的姿容,神情呆愣。
“慕容公子。”少年清冷的面容映入眼底,见他薄唇轻启:“方才在席间的曲子,可以再为我吹奏一遍吗?”
思绪回笼,他有些不自然地收回灼热视线,笑言:“荣幸之至。”
朔漠无垠,月华如霜,慕容兰将箫管移近唇畔,一缕幽婉呜咽的箫声随着他翻动的指尖流泻而出。此刻,天地间惟余一轮明月,一双人影,江绪静听着袅袅箫音,而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结,寂寂孤夜,思亲情长。
江绪仰看夜空,声音清浅:“此曲是公子所作吗?”
慕容兰点头。
“曲子唤作何名?”
“还不曾想到。”
“我心中想到一名,不知公子觉得如何?”
慕容兰微笑:“不妨说出来听听。”
“雁归。”
慕容兰怔了片刻,侧首看出了他眼底的寂寥,问道:“想家了?”
江绪嘴角扯出一抹牵强笑意,随意坐在沙堆上:“有家之人才会思家,我胡乱感慨罢了,你别放在心上。原以为公子的武艺了得,却不曾想箫声也堪当一绝,果然当得起‘皎月君子,世无其二’之说。”
慕容兰听他对自己赞许有加,也忍不住同他探讨起来:“雁卿仿佛对洞箫感兴趣?”
“箫,本是极具风雅气度的乐器,今日听公子吹奏一曲,如闻仙乐。”
“仿佛世人会偏爱琴一些,高山流水,伯牙子期这样的琴中知音古今难觅,千古流传。”
江绪淡笑,信手抓起一把细沙,任由它从指缝中缓缓流逝,半晌才娓娓开口:“相传春秋时,有一男子萧史善吹箫,能作凤鸣之声。秦穆公有女名曰弄玉,也好吹箫,于是就将她嫁给萧史,并筑凤台给他们居住。数年后的一天,夫妇二人合奏,箫声引来了凤凰,于是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妻双双升天而去。公子,这难道还算不得知音佳话吗?”
比起伯牙子期,慕容兰想或许萧史弄玉这样的故事更得心意。于是,他轻笑着点头:“自然是算的,雁卿这故事也讲得极好。”
两人并肩行走在荒芜大漠里,一深一浅,余留一长串脚印。
夜风刮过,沙粒被风卷起在气流中不停旋转,发出嗡鸣之声,轻若丝竹。沙随人动,并不好走,江绪正恍神一脚陷入了沙流旋涡里,身子重心不稳骤然朝旁倾斜,慕容兰下意识伸手去扶待他,待江绪稳住脚步后才发觉自己竟是将人半搂进了怀里,又慌忙松了手。
江绪看出了他的窘迫,忽又想起今日午后在山林狩猎时,自己对他说的那番话正踌躇犹疑着如何开口,垂着眼,默然了良久。慕容兰见他情绪零落,以为是方才自己下意识的动作令他难堪又担心他误会,遂开口道歉:“我行事一向洒脱随性惯了,下午的事的确欠妥,不曾思虑周全令你难受,抱歉,雁卿。可你若说我如他们一样,将你视作亵玩之物,那便是贬低了我待你的一片赤忱之意。”
原本还在迟疑不定的人,听闻此语,心尖一顿。
他明知慕容兰此时正偏头凝望着他祈盼自己回应些什么,可他却故意不着痕迹地将脸侧过去,以此躲避少年真挚恳切的目光,因为他不知如何说,如何做。
生气吗?
早就不了。
不知道就索性不想、不说、不做了吧。
偏脸过去正好撞上迎面扑来的朔风,猝不及防眼里忽然传来一阵异物感,江绪闭了闭眼再睁开仍旧摩擦得厉害,他抬手轻柔了柔眼皮想以此舒缓不适。这一动作自然没有逃过慕容兰的眼睛,他几步跨上前才看清了江绪殷红的眼眶早已被一层雾气洇湿,凤眸狭长,氤氲朦胧,情意绵绵,惹人心怜。
他胸口突然漫出一阵无言情愫,下意识说道:“雁卿,我……你别哭,我当真不是故意,是我混账了。你若还伤心难过,只管打我骂我就是别哭,我一向见不得人落泪的。”
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话,江绪直接呆愣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原来那人以为自己被气得哭了。这让他无所适从,仿佛陷入两难,沉默了许久,才有些生硬地挤出一句话来:“慕容公子,我没有哭,只是被沙子迷了眼。”
“当真?”
“嗯。”
发觉自己闹了乌龙,慕容兰笑了几声掩饰尴尬,江绪见他窘迫模样不由自主弯了弯唇角,如此细微的动作连自己也不曾察觉,只觉方才内心无限空洞好似被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