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前往夏州,慕容兰一行不敢在途中逗留,不过几日就抵达了。
收到林朔传来的密信,宇文燿昨日夜里才从府中返回云中军营。这里原是夏州刺史的府邸,宇文燿常年驻扎军营,鲜少回府,但府中也有下人扫侍,不至于荒废。云中军营位于云中郡西北与九原、怀朔相邻,北境六郡为北周边防线,与漠南遥遥相望。
宇文燿驻守夏州,戍守边境数年,柔然虽不敢举兵来犯,但大小骚扰不断,一打就跑,甚为恼人。
周南领着慕容兰一行人穿过军营径直前往会客营帐歇息。
“慕容公子,殿下正在帅帐中处理紧急军务,请在此稍等片刻。”周南招了招手,帐外的侍从端着茶水奉了上来。
他淡淡点头:“周南,浥尘可随殿下回来了?”
“回了,不过他替殿下办事去了,眼下不在军中。”周南微笑着环视一圈,又想起什么问道,“公子独自前来的?怎么没有瞧见林朔?”
慕容兰在帐中寻了把椅子示意江绪坐,对周南道:“他如今有要事,只怕一月之内是瞧不见了。”
“那浥尘还不得无聊死。”周南揶揄道:“身边连拌嘴打架的人都没了。”
二人相视一笑。
“在聊什么?”
宇文燿今日未着军装,一袭月白交领右衽衫,外罩了一件山水纹开襟纱衣,湛蓝丝帛腰带恰好显出精瘦的腰身,乌发用龙纹银冠高高束起,实在一副凤子龙孙的卓绝气度。
“殿下。”周南回神微微颔首。
慕容兰也笑着起身问道:“珺璟的公务处理妥当了?”
宇文燿接过侍从递来的茶盏,喝了几口才说道:“是边防急报,耽搁了片刻。”落音之际,目光留意到慕容兰身侧的少年,宇文燿眸色微变,转头对慕容兰意味深长地笑,“燕然,这位公子就是你信中同我提到的贵客?”
江绪闻言起身,朝宇文燿颔首:“七殿下。在下江绪,此番多有打扰。”
“哪里,燕然能带你前来我这里,可见你二人关系匪浅,公子自然也是我宇文珺璟的上宾。”宇文燿畅然笑说,又回头对周南叮嘱道,“领江公子去好好歇息,好生侍候,若有疏忽我可唯你是问。”
周南躬身道:“殿下放心。江公子,这边请。”
慕容兰对江绪柔声说:“雁卿,你先安顿,休整好精神,明日我带你出去转转。”
江绪轻轻点头,他知晓这两人定是有要事相商才支开自己。眸光淡淡掠了慕容兰一眼,又朝宇文燿打过招呼后随周南离去,彦亭和耿葭也连忙跟去侍候。
瞧着江绪的身影消失在帐外,宇文燿才随意对慕容兰闲扯道:“你信中只说要带人,可没告诉我这位江公子是此等容色。”
“怎么,你宇文珺璟不应是阅人无数,何故大惊小怪。”慕容兰谈笑着。
宇文燿嗤笑一声,扬声说:“并非我故意,实在是江公子天人之姿,见之难以忘怀。燕然,你与他是何关系?”
“雁卿孤身一人,身子又不好,我难免多关怀几分,因此自然是将他视作家中幼弟!”慕容兰的回答多少有些欲盖弥彰。
宇文燿怎会听不出他语气里的犹疑,也只是别有深意地勾了勾唇,不再戳破。江绪离开后,帐内只剩两人玩笑一番后,慕容兰神色变得凝重。
“边防急报可是和北狄有关?”
“几日前,有两支北狄骑兵在夜里悄然越过边防,闯入定襄郡对当地烧杀抢掠。驻守定襄的军士们奋力合击,截杀了全部北狄骑兵。”
“柔然王庭派出这几支队伍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北狄柔然原是草原上一个小的氏族部落,凭借强悍的骑兵和部族首领不断积聚奴隶、财宝逐渐向周边其余氏族部落发动掠夺之战,长期以往靠着不断征服兼并蚕食邻近部落,日益壮大。郁久闾岱钦成为新的部族首领后立军法,置战阵,整顿军队,尤其以强悍的骑兵著称,形成了一支足以震慑漠北的强大力量。
漠北其余几个部族首领见势,纷纷率众归附臣服,至此漠北草原基本实现了统一,郁久闾岱钦建立可汗王庭,成立了柔然大汗王国。
“内患基本已除,长安才是岱钦的觊觎之地。当下派出的几支骑兵队伍不过是在试探边境兵力的虚实。”宇文燿思及方才的邸报,寒眸中闪过一丝凌厉。
“珺璟所言正是,但眼下实在不是过多纠缠的时候。”话罢,从袖中取出一封密札,呈了过去。这份密札是楼渐霜从长安传回,昨日才收到。
“宇文瑾从留都同州返京抵府,圣上和太后已决定五日后动手。”慕容兰看着宇文燿的脸色在烛火中明暗相接,神情肃然道,“宇文盛率宁州精锐倾巢而出,若要他无路可退,珺璟只怕要控制住宁州。”
宇文燿眼色深沉,一边顾忌到边境几个重郡兵力的戍守,一边思量长安那边的局势动荡。若此次将宇文瑾、宇文盛势力能一举覆灭,那北周朝廷中的格局又会如何呢?
他的父亲,是否还能记起戍守在北境的儿子?
慕容兰见他情绪零落,揣度到了他心中所想,于是试探着问道:“珺璟,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你我之间,又有何话不可说?燕然但说便是。”
“如若能拨乱反正,为殿下计,当下实在不宜回京。”
宇文燿抬眸,径直对上慕容兰俊雅的面庞,他原以为此次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多年来自己戍守北境致使柔然不敢来犯,如今手握夏州铁骑,诛杀乱臣余党有功,他的父亲再不会如从前那般冰冷,不至于吝啬一个笑容,一句安慰,也可替母亲雪恨……
“正如你所想,这其中任何一个理由都会成为最致命的理由。”慕容兰苦笑着,“殿下应当明白,朝中之人最善玩弄权术,没有万无一失之策,宁愿远离旋涡。”
“可我是他的儿子!”
“可你也是皇子。”慕容兰眸色幽深,语气冷冽,继续言明,“太子、三皇子、四皇子、甚至是九皇子,他们哪一个背后无人?哪一个在长安的势力不是盘根错节?何况你手握兵权,再加诛杀乱臣之功,皇子中何人能及?可是殿下,你认为诸皇子乃至后宫会大度至此,容忍你?你我皆是被放逐之人,稍有不慎便会重蹈昔日覆辙,我们蛰伏在边境之地多年难道仅仅为这样的结果?”
宇文燿双瞳骤然紧缩,脸色煞白。
“燕然,是我浅薄了。”他哑然着开口。
“不,并非殿下浅薄,不过是心中仍存执念,不甘心罢了。何况,我只是认为此次并非回京的绝佳时机。”
盛夏天里,难得的流云层叠,好似将炎日遮住,收敛了丝丝暑气。
夏风临来的燥意,吹得帐外绿草沙沙地响,碧水绿溪微波轻荡。云中郡乃北周边境要地,雄踞于大漠与高原交接处,此城与漠南遥遥相对,向北可眺乌腾山,向南可临榆河,而整个云中军营驻扎于水草丰茂之地。北境每至十月,黄土与大漠沙尘漫卷,越过荒原,越过千沟万壑,给这座边陲古城镀上一层雄浑苍凉之色。
军营处于几道河流途径交汇之地,此处水源充足,地形平坦颇利于农桑畜牧,因此山林草植茂盛,牛羊成群,有塞上江南之称。营寨临河而建,四方皆设瞭望台,营中士兵昼夜轮番值守巡逻,如有风吹草动可尽收眼底。
“宁州已全城戒严,赵乐把守,州府兵力不足为虑。”宇文燿凝思良久道,“但宁州城防坚固,若是硬攻,恐怕会累及城中无辜百姓。”
“这一点早前我便考虑到。”慕容兰不徐不疾,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说道,“林朔及他麾下燕云卫潜在宁州城,留作内应。”
宇文燿点头,脸色明朗:“甚好!只盼那日尽早到来!”
是夜,营帐内几盏明灯光亮四射。
慕容兰坐在桌案前解开衣襟,正打算清理伤口上药。上次所受剑伤虽要痊愈,可连日途中赶路,路途波折,难免受累以至于伤口有反复迹象。
此刻,彦亭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公子在里面吗?”
“进来。”
彦亭掀开绒毡,慕容兰抬眼见他手中端着托盘,盘里药碗里冒着热气。
“公子,喝药吧,喝完我替你上药。”
慕容兰怔愕片刻,才嘴角上挑,玩笑说道:“你倒是心细,看来公子平日没白疼你。”
话音落下,彦亭手里动作僵硬须臾,才抬头对上慕容兰有些不自然道:“公子日夜兼程赶路,脸色看起来不好,料想应是伤口裂开的缘故。”
仰头将苦涩药汁一饮而尽,彦亭俯身小心清理着伤口又将药敷在伤口处,绑上纱布。
“雁卿睡了吗?”他信口问道。
彦亭包好伤口,又替他穿好衣裳,轻声道:“江公子看起来精神不好,早就歇下了。我见公子帐中还亮着灯才过来看看。”
慕容兰点头,也挥挥手:“你去睡吧,我也困了。”
次日,江绪是被阵阵嘶吼声惊醒,他穿好衣裳掀开帘帐一看,帐外一行手持长戟,身着甲胄的士兵列队穿过,耿葭正好端着面盆和一应洗漱用具走来,嬉笑着问道:“江公子起了,正好可以洗漱了。”
江绪洗漱好,才问道:“外面在做什么?”
“练兵。江公子要过去看看吗?”
校场上,身着铠甲,手持利刃的士兵们正整齐划一进行着刀枪操练,曦光透过稀疏云层洒落,刀光剑影交错,一招一式发出震耳欲聋的破风声和嘶吼声,周南在前方目光坚毅,神情专注指挥着军队。宇文燿和慕容兰站在角落,凝视着阵型,似乎在讨论着什么,谈吐之际余光扫过江绪这边,旋即露出一丝温柔笑意朝他走过来。
“昨夜睡得如何?”
江绪望了一眼他的脸色,开口答道:“七殿下照应妥帖,自然是睡得好。”
宇文燿也踱步过来,朗声说:“江公子这么早便醒了,怕是被吵醒的罢。”
他颔首同宇文燿打过招呼,安静说:“我素日早起惯了,倒无碍。听耿葭说这边在练兵,一时好奇便过来看看,营中军纪严明,可见殿下治军有方。”
宇文燿爽朗一笑,瞅了一眼慕容兰,回头对江绪道:“下午射箭场有训练,江公子有兴趣过来瞧瞧?”
“多谢殿下相邀,只是才到营中,身子吃不消。待歇息几日自当前往。”
“也好!”
待宇文燿信步离去,慕容兰才低声问他:“可曾用过早膳了?”
江绪淡淡摇头。
慕容兰领着他来到自己的营帐内,彦亭恰巧张罗好早膳,军中不比府邸做出的吃食不免粗糙,不过江绪并不在意这些,两人吃着早膳,帐内分外安静。
“雁卿,方才七殿下相邀见你回绝,可是身体哪里不适?”慕容兰沉思良久,试探着问道。
江绪放下竹筷,瞥了他一眼:“慕容公子看起来脸色也不太好,何不修整几日。”
闻言,慕容兰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嘴角抑制不住上扬,笑吟吟地说:“你说得对,左右待在这里的时日还长,连日赶路是该歇息,不急在一时。”
江绪轻轻嗯了一声,垂头一勺一勺将碗里的稀粥送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