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中百里的身体一直很虚,吃饱喝足后,加之马背颠簸,更容易犯困,他在马背上瞪大眼睛,努力保持清醒。
见状,江疏言道:“想睡就睡吧,有我在。”
此话一出,百里松口气,马上就合眼睡着。
日落西山,溪水潺潺,百里迷迷糊糊中听见水声,缓缓睁开眼睛,却发现他独自在溪边的乱石滩上睡着觉。
“怎么回事?”
他起身四顾而望,没看见江疏言的身影。
他唤了几声,除了惊起林中的鸟,没有任何回应。
百里莫名心里有些失落。
这时,他见小溪下游处有一挑柴的樵夫,牵着一匹马,慢慢悠悠地沿着河岸往上游。
百里也不知道这里是哪儿,他向樵夫走去,准备问问樵夫。
看见他走近,樵夫的马匹躁动起来。
樵夫大喝一声,又举起斧头威胁,马匹才安静下来。
百里问:“请问这里是哪儿?离临安远吗?”
樵夫放下一担柴火,答:“这是五斗米村啊。”
百里奇怪:“我怎么回五斗米村了?”
樵夫叮嘱道:“小伙子,你要去临安?那你可得休息一晚,明早再走,这荒郊野外没人家,要不跟我回去在家睡一晚,前面那片槐树林呐,每到晚上就会传出奇怪的声音。”
“槐树又叫鬼树啊,可能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从前有几伙人不信邪,非要半夜赶路,结果一个个的都出家去当和尚道士去了。”
昨晚在槐树林被那双鬼手拖行的记忆还有消退,百里心有余悸。默了默,他忽然想到江疏言不见身影,会不会是被槐树林里的鬼怪迷住了?
他又问:“那你要有看见一个骑马的青年去槐树林吗?”
话音刚落,樵夫的马又是一阵躁动,发出刺耳的嘶鸣。
百里这才注意到,这匹马不就是江疏言的那匹嘛!
他问:“那个青年的马为什么在你手里!?”
樵夫用怪异的眼神上下打量一遍百里,重新背起柴火,发狠地牵起马,“哼!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这匹马在我手里就是我的了!”说着,掂一掂肩上的柴,走了。
百里正准备追上去,只听马儿又是长嘶一声,撞开樵夫,向百里冲去。
“他奶奶的,你跟你那短命的主人一样今天也把鬼找到了,敢撞老子!”樵夫连人带柴火跌进小溪里,好在小溪水不深,他浑身湿漉漉,狼狈地拖着那捆柴回岸上。
百里可不想成为马下死鬼,青脸色一白,转身赶紧逃。
可双脚难敌四腿,眼看就要被追上,他认命一般蹲下身,抱住头。
可马儿发出一声剧烈的嘶鸣声,停下脚步,安静下来。
百里发现没事,这才拿下手臂,缓缓起身,试探性地伸手轻扶马头,发现马没有抵抗,才松口气。他安抚道:“乖啦,不许撞我。”
他回想樵夫的话,问道:“你的主人是不是在槐树林出事了?那樵夫想带你走,但你看见了我,你认识我,所以向我求救?”
那匹马非常有灵性,点点头。
的确,江疏言的马连马鞍与绳子也是柔韧的蛇皮与牛皮,点缀着黄金。金光闪闪,极致奢华。一个樵夫会这么铺张?
百里翻身骑上马背,说:“带我去救你的主人。”
闻言,马儿扬尘而去。
今晚月朗星稀,马匹带着百里来到事发地时,天已经黑下去了,伸手不见五指,一群乌鸦嘶哑的叫声从他的头顶掠过。
跟着,马儿停下脚步,朝前方发出一阵嘶鸣。
百里根据实意看去,发现江疏言就昏迷在地!
他紧闭双眼,呼吸平缓,胸膛慢慢起伏,还有几片槐树叶落在身上。这怎么看都像是睡着了。
可这片槐树林的确怪事频频。
百里下马,扶起江疏言,背起人,放上马背,正等他要上马时,身后忽地响起一阵丝竹管弦之声。
转头看去,一驾金碧辉煌的花车缓缓驶来。
花车之上,宝相庄严,金光闪耀,仿佛神明降临人间的圣境。
四周丝竹管弦齐奏,乐声如流水般潺潺而出,音律和谐,旋律优美,诉说着道法的慈悲与智慧,引人虔诚膜拜。
可百里仔细聆听,听出那丝竹管弦之中,隐隐透着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笛声婉转,却似在低语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扭曲着,带着一种诡异的颤音,仿佛是从幽冥之地传来的呢喃。
琴音悠扬,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癫狂的节奏,像是被某种邪恶力量操控,时而急促如暴雨,时而低沉如深渊,让人的心神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混乱的漩涡之中。
听闻,百里的脑袋忽地一阵刺痛,他捂住头,一些陌生的画面在脑海闪过。
枫叶零落,在混沌黑暗的枫叶林中,枫叶如同被鲜血染红的火焰,在夜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周围是无数幽灵在低语。
他们重复地说着同样的话:“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月光被厚重的乌云遮挡,只留下几缕微弱的光线,勉强照亮了林间的地面。
这里的氛围压抑而浓稠,一如地狱。
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一具白骨静静躺在地上,它的骨骼在黑暗中闪烁着淡淡的磷光,显得格外瘆人。
渐渐的,与槐树林中一模一样的竹管弦之声悄然响起。
一样的邪门,甚至更甚!
它掺杂着周围怨灵的低语、哭喊、咒骂、狂笑……
随着乐声的响起,那具白骨似乎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唤醒。
它的胸腔部位,那本应空洞的骨架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跳动声。
声音起初极为细微,几乎被周围的风声和乐声掩盖,但很快,它变得愈发清晰,仿佛是一颗心脏在缓缓跳动。
这颗心脏从虚空中凝聚而成,带着一种诡异的生机,跳动的节奏与丝竹管弦的旋律完美契合。
紧接着,白骨的表面开始缓缓生长出一层薄薄的血肉,这些血肉如同从虚空中汲取的养分,迅速蔓延开来。
它们的颜色从苍白逐渐变得红润,血管在皮肤下若隐若。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具白骨逐渐恢复了完整的躯体,皮肤变得光滑而有弹性,五官也逐渐清晰起来。
当最后一丝血肉生长完成,一个完整的人影出现在枫叶林中。
他缓缓站起身来,身姿挺拔,面容清秀,一头乌黑的卷发随风飘扬,不时轻柔地划过眉眼,他眉间浓郁又挥之不去的阴霾,眼神中带着绝望。
他是谁?
百里努力地去看。
终于,他看见,这个人就是自己!
百里吓得猛地瘫坐在地。
“我怎么会是这种东西!这不是我,我不会变成那样!”
远处,那辆花车越来越近,里面的人也越来越清晰,他一身青衣白发,十分素雅,面容庄严肃穆,眼神深邃而幽暗,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如果不是出现的时机与地点不对,没人会觉得他是鬼怪,只会以为是神明,会不由自主地顶礼膜拜。
随着花车的前行,乐声愈发盛大。
百里意识到,他们应该赶快离开这片槐树林。
他咬牙起身,坐上马背,喝道:“快走!”
马儿带着两人在槐树林间奔驰。
花车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不知为何,百里总能看见那片枫林,他看见无数的冤魂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纷纷向他涌来,它们的哀嚎声在空气中回荡,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如同沉重的枷锁,一层层地堆叠在他身上,试图将他拖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百里感到被千钧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艰难地挣扎着,终于爬出一只脑袋和一条手臂。
他的眼神坚定而执着,仿佛在黑暗中找到了一丝光明。
就在这时,那花车缓缓驶来,停在他跟前,车上的鬼怪用冰冷的目光盯着他,一言不发。
虽没有伤害,可百里对他的眼神感到绝望,加之那诡异的乐声与无数冤魂的声音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百里怒吼道:“我没有错!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上不齐,下参差,我不需要回头,也不会放下!”
然而,他的声音却被鬼怪们的嘲笑声淹没。
“你杀父弑母,天理难容,怎么没有错?”
“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真不知道该说你脸皮厚,还是不要脸。”
百里的手紧紧抓住败落的枫叶,指尖深深嵌入泥土中,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是他们不要我的——”
忽然,一股巨大的力袭来,他身上的冤魂瞬间消散,他也被击飞,身体重重地撞在了一棵树上,腰间传来一阵剧痛,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夹杂一些内脏碎块。
肺腑俱碎,这是一种极致的痛,他的身体在痛苦中颤抖,最终又死在这片枫树林。
但身体却能重塑,只是痛苦的记忆却依然清晰。
这一次,鬼怪们变得更加残忍,他们不断地对他进行毒打,似乎想要将他彻底摧毁。
百里已经不记得复活了多少次,他的血与内脏碎块在林中流淌成一片血池,他到了崩溃的边缘。
“啊啊啊啊!!——!够了!我求求你们够了!”
他跪在地上,抱着头,嘶声呐喊。
那花车再次落到百里跟前,里面的男人依然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这个男人是谁?为什么被他盯着的时候,百里心底会害怕?同时,刚刚崩溃的心又因为他的出现而充满愤怒。
百里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他不能让这些冤魂继续控制他的命运。他必须找到一种方法,让自己从这个无尽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杀父弑母,是,是错了,可谁理解他当时的处境?如果在意秩序伦理,那这些东西的指责与谩骂会永远折磨他。
“这善心……我不要了……”
马背上,百里不知道什么就可以不要了,也不知道这位“百里”用什么办法不要的,只知道那法子十分痛苦。
因为此刻撕裂般的剧痛从每一个毛孔中涌出,仿佛他的身体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撕扯成碎片。
那花车穷追不舍,马儿的奔跑不能停下,他的手指紧紧地抠住缰绳,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泛白,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马背上。
马儿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不安地打着响鼻,脚步开始变得慌乱。
百里咬紧牙关,试图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压制这股撕心裂肺的痛楚,但痛苦却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别管我,快跑,不管发生什么,先带你的主人离开这片槐树林……”
他安抚马匹,想伸手轻抚一下,可身体却已经不受控制,再也无法抓住缰绳,身体从马背上滑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剧痛瞬间加剧,仿佛无数把利刃在他身上划过,百里发出了一声低沉的闷哼,随后便失去意识。
马儿惊恐地嘶鸣一声,转身看去地上的百里,可远处那花车越来越近,它还是选择跑开,只留下百里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