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车里的男人捞起槐树林的百里,也不知道把他带去了什么地方,反正此刻他眼前有一墓。
“跪下!”男人踢向百里的膝盖。
他扑通一声跪在坟前,他仔细看了看墓碑——居然是无字碑。
“磕头。”男人冷冷地说。
百里挺直腰板,“男人膝下有黄金,我无父无母,所以除了师父师娘,师叔和师姐,我谁都不跪。”
男人抬脚提上百里的后背,重重地压制着他在坟前拜了三拜。
事后,才道:“我是休宁,这里是我的天上人间。我见你此前作恶无数,特意渡你脱离苦海。”
百里气鼓鼓的从地上爬起来,膝盖上的泥土还来不及拍,大步地往回走,“我师兄顾从礼这么坏你怎么不渡他,偏来欺负我?”
休宁说:“你杀父弑母。”
百里一面感觉离开,一面说:“我无父无母。”
话音刚落,身体被一股巨大的里裹挟了腰,猛地被□□回休宁身边。
他低头看去眼间,腰间横着一只粗壮的树枝,明显是林中树精的枝丫所为。
休宁的语气永远都是淡淡的,仿佛域外梵音,十分醇厚平缓:“进了天上人间,无悔改者,不得外出。”
百里道:“你就是一个山野精怪,天上人间是妖怪窟,真以为自己是大罗金仙呢。”
休宁愠然扶袖,“哼!如此嚣张,好哇,不出三天,你也会和他们一样改过自新。”
……
江疏言从昏迷中醒来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他头痛欲裂,眼前一片模糊,但很快,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想起了槐树林的青衣鬼道,想起自己原本的计划:
在五斗米村时,他就听说槐树林的怪事,他原本想趁着百里睡着,将他带入槐树林,也成为那些被鬼道迷惑,最后发疯致死的人。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不知道突然从哪儿冲出一头壮硕的黑猪,将他撞到,趁机带走百里,而他自己却被白衣鬼道迷惑,陷入那个在天上人间的幻域里。
不过,那个休宁让他短暂忘记了对百里的仇恨。
那种不再执着报仇的感觉……居然很好!
“好什么好!”江疏言用力摇摇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岂能说忘就忘!”
江疏言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荒草丛生的空地上,身旁的马儿正安静地低头吃草。
他心中暗自庆幸:我还真是命大啊,居然能从槐树林平安离开。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准备拉着马儿绕道槐树林去临安,可马儿却突然止步不前,任凭他怎么拉扯,都不肯挪动半步。
江疏言心中一惊,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这匹马叫“灵犀”,取自“心有灵犀一点通”,它不是什么仙家宝马,只是一匹野马,江疏言却养了它十几年,原因无它,它非常的聪明灵慧。
自从父亲被百里杀死后,万剑山庄就落入了师伯与剑奴手里,被他们占为己有,而他年纪尚小,修为不深,无法抗衡,每次生气想哭都是灵犀主动跑到身边安慰。
灵犀不会人语,却会陪着他,轻轻地用脑袋蹭蹭他的脸颊。
灵犀不会跟江疏言耍小脾气的,这是为什么?
他皱起眉头,仔细打量着灵犀,试图找出问题所在。
突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小时候,为了能读懂灵犀的话,江疏言第一个修习的法术就是探忆,一种能探取一小段记忆的术法。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尝试着窥探灵犀的记忆。
这一探,让他震惊不已。
关于百里在槐树林中的记忆全部浮现。
江疏言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灵犀,心中五味杂陈。
他从未想过,百里杀了他的父亲,居然会毫不犹豫救他,甚至现在已经落入那青衣鬼道之手。
“灵犀,你想让我去救人?”
灵犀点点头。
“我该怎么办?救还是不救?”江疏言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迷茫与挣扎。
他知道自己应该去救百里,毕竟百里是为了救他才陷入危险的。可另一方面,在那个雨夜里,百里杀了他的父亲,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也是他无法轻易释怀的仇恨。
“杀人偿命,他为了救我而死也是应该的!”
“走!”他硬拉着灵犀离开,朝着临安的方向走去。
离开槐树林的第一个夜晚,他总会梦见那张他挺痛恨的熟悉的脸庞,那坚定的眼神,却不同以往的梦镜,这个杀父仇人居然在救他!
离开槐树林的第二个夜晚,又是一样的梦境……
巨大的愧疚感笼罩着他,无法安眠。
终于,在第三天梦醒之后,江疏言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挣扎。
他翻身坐起,望着月光,心中做出了决定。
“我的仇人,肯定是我亲手杀了他。”
他解开缰绳,翻身骑上马背,朝着槐树林的方向疾驰而去。
灵犀感受到他的决心,四蹄生风,飞快地奔跑着。
月光下,江疏言的身影渐渐远去,只留下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在夜空中回荡。
……
玉阶黄粱,富丽堂皇,这就是休宁的天上人间。
高大的朱红缓缓打开,两名童男童女从中走出,“师尊。”他们朝休宁恭恭敬敬地一揖。
“请。”休宁礼貌地招呼道。
百里目光呆滞地跟随他进入。
在这仙境里弯弯转转,休宁带他来到一间客房前,说:“小兄弟早早休息,明早我还有早课,可能会打扰到你。”
“没事。”百里摆摆手,又支支吾吾地说:“其实……其实我还有事想拜托……”
休宁笑笑,说:“但讲无妨,我会尽力帮你。”
百里道:“都说得道之人会卜卦问事,而我不太记得以前的事,所以我想问问能不能帮我问问?”
休宁反问:“你好在意从前?”
百里颔首,说:“有人说我以前好坏,个个都要杀我,我觉得我不是那种人。”
休宁道:“其实黑白从不单论,有时过分执着于白,也未尝是件好事。”
百里垂眸盯着手掌,说:“有时候我不想执着,可是世道和人未必有让我回头的机会,只有一条路走到黑。”
“那好。”休宁问:“你最在意什么?”
百里道:“我真的有杀父弑母吗?我很在意身边的人,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莫急。”休宁掐指一算。
半晌,他长叹一口冷气,说:“是,没错。”
“我果然……”百里慌乱起来。
见状,休宁安慰道:“相比三日前你气势汹汹地说自己无父无母的样子,现在你能主动提及,已经是半步入道了。以不道遇人,以不道报之,诸恶不避至亲。”
百里问:“师、师尊可否告知,我的、我的父母是谁?”
休宁蹙眉,“我只能隐约算到你的母亲好像是一位骑着猪的女子,至于你的父亲……”他摇摇头,“我算不到。”
“骑着猪?”百里觉得好奇怪,问:“府上可否有书房,我想去查查?”
休宁道:“跟我来。”
百里跟上休宁的步伐,来到书房。
夜深人静,百里在书房也不知查了多久,多少书,但都没有看到一点点关于那骑着猪的女人的记录。
不过他找到一本《阴山情志》。
提到毗陵阴山,他就想到师父师娘,便不由自主地翻开,读道:“既魔头百里杀了了然天尊,坐上阴山魔教教主之位后,便开始变得嗜血无情,虽娶了几十个女人,却独独对一个人情有独钟——师兄顾从礼。百里杀回儿时居住的临安,却没杀一人,独独把师兄抢回毗陵阴山。众人皆道百里在折磨顾从礼,其实师兄弟两人早已暗生情愫,只世道索然,一魔一道,无法厮守,就借口在阴山翻云覆雨,春……春宵……”
百里越看越觉得这本《阴山情志》和它的配图不太对劲,很不对劲儿。
为什么他会压在顾从礼身上?
图画旁还有一行字:一束梨花,半欲春雨。一笼夜色,雨打梨花。花含泪,夜销魂……
百里低头看看自己的黑衣,脑海里浮现出顾从礼的白衣。
啪地一声,他红着脸把书合上,惊慌地扔到一边,“胡!……胡说八道!”
“哎呦!”书房中忽然传出另一个人的声音。
只见一个年轻女子拿着《阴山情志》出现,她揉着脑袋,说:“谁拿书砸我!?”
书房中只有百里一个人,她气冲冲地上前,一把把书塞回百里怀里,“死断袖看这种断袖的话本子还砸人!”
“不、不是,我不是故意砸你。”百里着急解释:“我在查事,我……我……”
女孩没耐心听他结结巴巴的把话说完,便问:“那你怎么在这里?”
说来奇怪,百里不记得怎么来的天上人间了。
百里挠挠头,说:“我……不记得了……”
女孩道:“昨天,我在家睡睡觉就到这里来了。也不知道这是哪里,跟仙境一样。你肯定也是睡觉来的。”
百里摇摇头,道:“师尊说我是他带回来的。”
女孩啧啧两声,“那你倒霉了。”
百里问:“怎么讲?”
女孩道:“这里好吃好喝,不过只进不出,每天早上得准时起床听那个休宁讲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哎呀,烦得要死。不过很奇怪,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还有三天前进来一个小伙子,估摸才十七八岁,昨天我进来看见他风风火火跟休宁打起来,要放他出去,今天就跟那群人一样乖乖的了。”
百里总得这女孩说的那个人是他,可又没有相关记忆。
“嗳!”那女孩拍拍百里的肩膀,自顾自的说:“我是五斗米村的瞎姑娘,父亲是赌鬼,母亲身体不好,我只能装瞎去酒馆卖唱帮父亲还债。我看这个地方邪门的很,如果你能出去,就去五斗米村这样说,他们知道是谁,会带你去我家。”
“到了我家,你跟我的父亲母亲说一声:如果我一直不能醒,就把我找个地方埋了吧。我不想连累阿妈,至于父亲,再过几天没钱还赌债,母亲就要被卖去青楼。休宁师尊有句话说得很好,诸恶不避至亲,我想明白了,父亲的赌债让他自己还,阿妈找个机会赶紧离开。”
这是件很悲伤的事,百里的心却没什么波动。
忽地,书房大门砰地一声打开,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我一定会带所有人出去。你的话自己去说。”
百里寻声看去,发现是江疏言,但依然没什么波动。
女孩无力的嗤笑一声,“每个刚刚来这地方的人都会信誓旦旦的说要出去,可是呢?不出三天就成了休宁的好徒弟。”
手说着,转身离开书房。
“姑娘!”江疏言追出去,眼看就要追到人,忽然,一双手拦住他,百里的声音响起:
“修道者应不迩声色,不殖货利。”
江疏言看去,惊呼:“是你!”他道:“我是专门来带你走的!”
百里道:“喜传语者,不可与语。”
“应该是了。”江疏言眉头紧蹙,“你现在说话跟休宁一模一样,只有对道的痴迷与疯狂崇拜,过分追道何尝不是入魔?”
他看不下去,说道:“你忘了师叔师姐?”
闻言,江疏言的眼神似有些恍惚。
有用!
江疏言继续道:“你的师叔师姐都死了,你不想报仇?”
百里眨眨眼,一瞬间清醒过来,眼睛里瞬间充满泪水。
只有十八岁记忆与和顾从礼厮混的这三年记忆,他不知道师叔师姐已经死了,他紧紧抓住百里青的双臂,急道:“你说什么?师叔师姐死了?!”
“他们怎么死的,你告诉我!告诉我是谁杀了他们!?”
江疏言想到父亲的死,眼底划过一道精光,淡道:“不就是你吗?你杀了正派的很多人,包括你的师叔师姐,忘了?”
越是淡漠的语气,越令人惊骇。百里踉跄后退几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他第一次察觉到,不是他一觉醒来什么都变了,而是他缺失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