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掉引流管,维执像是终于挣脱了一层无形的束缚,可疼痛过后他才发现自己仍然被困在这间病房里。
虽然阶段性的自由是快乐的。但他依旧是病人。依旧不能随心所欲。
周末早饭后,维执被阳光晒得昏昏欲睡。护工端着温水走过来,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些,然后像往常一样说道:“小丁,今天天气不错,我们擦个身,换套衣服,一会去楼下坐坐吧。”
毛巾碰到手臂,水温刚刚好,可维执被这一下惊醒,下意识地偏开了一点,嗓音低低的:“……今天能不能...我想洗个澡。”
护工一怔:“你这拔管没几天,伤口得注意点,保持干燥,不能碰水。”
维执的眉心微微拧起。
“可我很久没洗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倔强,甚至有些微微的起床气:“医生来看不是说愈合得还不错,避开伤口,不行吗?”
护工的动作停了,拿着毛巾的手,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刚想说话,却发现维执的眼微微泛红。
护工有点紧张,不知道维执的情绪从何而来:
“哎呀小丁,你每天都擦澡,其实不脏的。”
“可我还是觉得……”维执偏过头看向窗外,“不舒服。”
从昏迷中醒来到现在,他的身体被无数次地消毒、翻动、处理,每一次都是冰冷的空气,消毒、管线、棉签、纱布。他甚至没有记忆,自己上一次真正“清洗”身体是什么时候了。
那种感觉,就像他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而是一个随时会被解剖的标本。
病人的气味、消毒水的气味、医院的味道。
维执费力的扭过了身子,肩膀绷得极紧,抿了唇不再说话,护工看不到,背过去的维执眼角有一丝濡湿的痕迹。
护工有些手足无措:“这……你要不等广先生回来,咱们和他商量一下?”
话音刚落,病房门被人推开。
广垣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手机,显然是刚打完电话回来。
周末休息的广垣只穿了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一下子回到当年维执熟悉的样子,只不过在现在这个没有记忆的维执眼里,只是比工作日年轻了些。
广垣一进门就看到护工求助的眼神,目光落到床上背过去的身影时,他马上意识气氛有点不对:
“怎么了?”
护工连忙低声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小丁想个洗澡,正说要找你商量。”
广垣的步子一顿,一时没搞清状况。
他把手机放在一边,走到床边,疑惑地看了看无奈的护工,又看向闭上眼拒绝沟通的维执,嗓音不自觉地放轻:“策策,怎么了?”
维执没有回应,只是睫毛颤了颤,像是竭力克制着情绪。
“...哭了?”广垣心口一紧,伸手轻轻抚上他的眼。
维执歪头闪躲了一下,发现躲不开,只能抬手推开广垣的手,抬起眼,嗓音带着一丝固执:“我想洗澡。”
广垣蹙眉:“拔管这才几天,咱们得听医生的,不能碰水。”
“小心一点也不行吗?”
维执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点情绪上的崩溃。
他好不容易从折磨人的管子里挣脱出来,结果连洗个澡都不行?
广垣有点控制不了表情,觉得维执的情绪来得突然,有些心疼,又觉得有点好笑,一不小心一丝笑容就挂在了眼角。
维执一下就捕捉到了广垣的笑意。
心里突然就来了一阵无名的委屈,气得他眼泪突然落了下来。
广垣瞳孔微缩,吓了一跳,赶紧板住了表情,点头示意护工先“撤退”,他哄哄。
他见过太多次逞强的维执,却从未见过维执这副脆弱模样,失忆之后维执很快就调整到了“懂事”的状态,甚至让他有点忘了维执现在其实还是一张白纸。
广垣在床边坐下,帮维执把刚刚护工解开的领口敛了敛,然后把毯子给维执盖上,看着维执赌气得又闭上眼,只有眼泪顺着脸往下淌,广垣心疼的要命。片刻后,他缓缓叹了口气,像是终于妥协,语气低沉:“别哭了,心脏受不住,我现在就去问问医生。”
维执怔住,睁开眼,眼泪朦胧的看着广垣。
下一秒,广垣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嗓音低而温和:“不是我同意了,如果医生同意,就可以。”
//////
浴室的水汽氤氲,热水顺着浴缸的水龙头缓缓流出,在浴缸里的热水表面泛起一层薄薄的水蒸气。
广垣站在浴缸旁,一点一点地将防水贴仔细地贴在维执创口敷贴和手臂的留置针上,维执坐在病人专用的淋浴椅子上,下半身裹了条广垣平日洗澡时用的浴巾,掺杂了花白发丝的头发鬓角贴着苍白的皮肤,灯光映在他瘦得突兀的锁骨上。
刚才护工帮他脱掉衣服,广垣走进浴室时他竟然不敢直视对方,这是他失去记忆醒来以后,第一次这么坦诚的展现在广垣面前。广垣也考虑到这点,让护工帮维执打理好才进来,自己也顺路换了身平日晚上穿着的舒服的睡衣,方便“工作”。
维执微微低着头,静静等着广垣贴好防水贴,看向浴缸的眼神是显而易见的开心。
广垣已经认认真真贴了好一会,指尖沿着防水贴边缘轻轻按压,确保不会有一丝缝隙渗水。
褪去了所有遮挡,广垣也才看出,维执白皙的皮肤上确实斑驳着些许擦澡擦不掉的颜色。
......
“好了。”广垣贴好最后一层防水贴,抬起头看向维执,“可以洗了。”
维执低垂着眼睛,嗓音有点闷:“……嗯。”他没想到,广垣会亲自帮他。
广垣将袖子往上挽了几道,露出线条流畅的前臂,掌心覆在维执的肩膀上,轻轻扶起维执,褪去浴巾,而后缓缓落坐在浴缸里,然后拿下花洒冲在自己手上试了试水温,感觉有点过热,又把温度调低了几度,目光落在维执的脸上。
“浴缸的水温合适吗?”
维执轻轻点了点头:“嗯。”
广垣的目光落在他肩膀上,维执瘦得过分,肩胛骨清晰透出骨骼的形状。
太瘦了。
在浴室这么直观的看,比起在病床上看还要瘦很多。
广垣按了按太阳穴,起身低声道:“来吧,先洗头。”
他小心地扶着维执的后颈,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掌心里。
温热的水流淋下,浸湿维执每一根发丝。
广垣指尖插入发间,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搓着。
维执靠在浴缸边缘,感受到头皮被彻底清洗的那一刻,眼底浮现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放松。
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随时会坏掉的病人。
广垣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冷么?”
维执轻声回答:“不冷。”
广垣的动作没有停,他的手指缓缓下移,从维执的后颈到肩膀,一寸寸揉搓丰富的泡沫,避开曾经中心静脉置管的疤痕,小心翼翼地清洗。
直到广垣指尖掠过维执锁骨时,维执的身体忽然微微一僵。
那一刻,维执的心脏狠狠一跳,是他苏醒以来从没有过的感受,他眼神莫名地有点慌。
他赶紧抬手拦停住广垣的手,回头看向广垣,触到广垣疑惑的视线,又觉得心如擂鼓,赶紧假装看向广垣的手。
嗯,广垣的手...这个画面,在他脑海中忽然有了熟悉的画面。但只是一闪而过。
他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它沾了泡沫的样子。
……
维执的呼吸微微乱了起来。
“策策?”广垣察觉到异样,低声唤了一句。
维执猛地垂下眼:“对不起...没事的。”
广垣的目光在维执脸上停留了几秒,几秒后反应过来有点了然,笑意又浮上他的眼。
没再问。洗澡继续。
“现在呢,水温合适吗?”广垣的声音温柔,语气不急不缓。
维执乖巧点头:“嗯。”
温热的水流顺着肩膀滑下,卷着充满香气的泡沫,带走了残留的药水和血迹。
维执垂着眼,静静地感受着这一切。
那种沉重的药水气息,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洗去。
……
等到整个洗浴过程结束,广垣先把浴缸里的水放掉,然后拿过浴巾,仔细地帮维执擦干水渍。
维执微微侧过脸,目光落在广垣的睡衣上。
广垣的袖子已经湿了半截,丝绸睡衣过于柔软,因为水汽的浸染,勾勒出广垣身子流畅的肌肉线条。
“怎么了策策?”广垣察觉到他的视线,忍着笑,看着他。
维执随即赶紧别开眼睛,轻声道:“没什么。”
广垣没有追问,这次是真的低声笑出了声,察觉到以后又赶紧忍住,替维执穿好浴袍,扶着他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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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病房后,维执整个人都放松了很多。
他靠在床头,呼吸轻缓,广垣帮他把头发吹干,维执像是终于从那种沉闷的情绪里走了出来,看向广垣的眼神都带着湿漉漉的开心。
可广垣却皱起了眉。
“策策。”
他忽然低声唤了一句,抬手轻轻摩挲着维执的下颌。
维执也停顿住,有点紧张。
“...你该刮胡子了。”
维执愣了一下,随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确实,细小的胡茬长出来了,虽然不长,但是确实有点扎手,对于习惯干净的广垣来说,这已经是难以忍受的程度了。
“......嗯。这几天没让护工大哥帮忙。”他低声道,“等明早让护工大哥帮我刮一下吧。”
“我来。”广垣非常痛快的起身,没等维执说话,转身就去浴室接水拿剃须刀。
过了两分钟回了来,还开玩笑似的在维执面前在手上试了试锋利度,抬眼看着维执,跃跃欲试。
维执盯着剃须刀,总觉得有点不太放心:“...你给除自己以外的人刮过吗?”
“你觉得呢?”广垣挑眉。
“……”
维执沉默了一下,想想自己...还不会,可能不如广垣,最终还是没拒绝。
可他没想到,广垣的手艺竟然这么差。
“疼了吗,我这手艺怎么样?”广垣刚上手,见维执皱眉,赶紧询问。
“你轻一点……”维执忍不住提醒道,“别刮出血了。”
“放心。”广垣低笑了一声,“我很有分寸。”
说完几秒后。
维执被刮破了。
剃须刀锋利的刀刃在他的下颌划开了一道小小的伤口,渗出一滴血珠。
维执:“......”
广垣:“......”
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
“我......”广垣低头看着那点血,语气难得带了一丝愧疚,“......不是故意的。”
维执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哭笑不得:“你不是说你有分寸?”
“......手滑了。”广垣马上改口,面无表情地从床头拿了个消毒的棉签,低声道,“我给你擦擦。”
他轻轻按在维执的伤口上。
维执被刺激得轻轻皱了皱眉,抬眼看着广垣,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
“广垣。”
“嗯?”
“你刮胡子的技术真不怎么样。”维执轻声道。
广垣抬起眼睛看着他,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伸手揉了揉维执的头发,低声道:“下次再练。”
维执哼了一声:“......不许再刮破了。”
“好。”广垣轻轻一笑,“保证不会。”
病房一切都变得安稳下来。
这一刻,维执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似乎也没那么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