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的日期又跳跃过了几格。
这几日,维执的状态比起前几天终于稳定了一些。
他仍旧沉默寡言,偶尔会望着窗外发呆,可至少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整日缩在床边的一角,带着明显的低落情绪。
广垣猜想,这或许和自己的调整有关。
.广垣听了医生的叮嘱,维执的康复不止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太过沉闷的环境只会让他越来越封闭。所以这几天,广垣尽量让护工每日推着维执到窗边晒晒太阳,中午时分还会带着他去医院的花园里坐一坐,让他感受外界的空气,而不是一直困在病房的那一方天地里。
他也开始避免把工作带回病房。
如果有必须处理的工作,他会选择晚上留在公司加班,而不是像之前那样,一边陪着维执,一边处理文件。
他终于意识到,虽然早点回到病房,陪伴维执的时间会更多,但自己一直忙于工作的话,也容易让维执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
自己从前真是思虑不够周到,做得也不够好。
维执太敏感了。
他并不想让维执有“自己是个累赘”的感觉。
即便他不说,广垣也能察觉到,那种隐忍而压抑的自卑感,一直藏在他眉眼之间,藏在他偶尔沉默时小心翼翼的眼神里。
广垣并不想让维执觉得自己是个负担。
更何况,广垣并不是一个只会被动等待的人。
有些事,该去调查了。
他不会再像当年那样,被维执不告而别后,什么都不明白地站在原地,痛苦地等待答案。
他已经错过一次了。这次,他不会再让任何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
但这些事情,不是此刻最重要的。
眼下,维执的身体才是。
这日,他特意推掉了上午的会议,告了假,留在医院。
因为医生安排了今天撤掉维执身上最后一根引流管。
医生前一天特意叮嘱广垣,“过程可能会有点痛,一定要留家属在身边。”
广垣当即答应了。哪怕推迟了两个会议,他必须亲自陪着维执。
......
清晨的病房,窗帘半掩着,病房内的气氛是柔和又静谧。
维执一大早只吃了点汤水,从昨晚他就没吃东西,早上洗漱完后就靠在床上,低垂着眼,神色看不出什么波澜。
高级床头柜上躺着个透明药杯,几颗大号的樱桃核扔在里面,广垣还没来得及给它扔进垃圾桶去,那是今早哄着维执勉强吃下的几颗“水果”,本还想让维执再吃些的。
“策策,一会医生来拆引流管了,拆掉你就自由了。”广垣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带着刻意放轻的语气。
他坐在病床旁,手掌覆上维执的手,维执无名指上的血氧夹有些碍事,广垣的指腹绕过去,触到手背留置针周围的胶布边缘,而后缓缓摩挲着维执的掌心,试图让他放松一些。
维执没有说话,病房只有监护仪规律的声音,他嘴唇抿得有些紧,薄薄的床单被他攥出好多道褶皱。
前几天医生查房时看了引流瓶里的液体,说看情况是可以拔管了,不然再拖下去会长进组织里,而后的检查结果也显示,维执身体里管子周围已经有了蛋白鞘,在图像上看起来像裹着管子长出了一层薄薄的茧。
维执也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
可是……他有点怕,之前那些管子在他昏昏沉沉时候就撤掉了,他没什么恐惧的印象,可是后来发生难控的感染,术后持续的低蛋白血症让他伤口愈合缓慢...这根管子没成想留了这么久,每天都折磨着他,不论怎样动作都能感受到身体里组织牵拉的钝痛,渐渐让他觉得自己已经跟它给自己的疼痛共生起来时,又要把它从身体里拔出来。
他是怕的。
他不懂医生的流程,但是换药时他自己也能看到的引流管的固定线因为在他身上停留太久,甚至已经和周围的皮肉融合在一起,一些暗红的肉芽增生好像要从缝线间隙钻出来......
“别怕。”
广垣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声音低柔,带着刻意的温和,同时用手掌轻轻搓揉维执冰凉的指尖。
维执没有回应,有点委屈的看了广垣一眼。
广垣知道,维执一定是怕的。
维执一直表现得很坚强,可是疼痛这种东西,不会因为他坚强,就对他网开一面。
“我陪着你的。”广垣像是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低声道,“你不用怕。”
维执抬眼看着他,目光微微颤动,半晌,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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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戴上无菌手套,低头检查了一下引流管的固定情况。
还没开始,只是先用消毒棉球擦过引流管根部时,半卧位的维执薄薄的背上肌肉已经绷得紧紧的,肩胛骨边上的肌肉甚至微微颤抖,他想看看自己侧肋下的管子,广垣起身扶正他的头,拦在自己的臂弯下,不让他看。
心电监护的波形突然密集起来,报警声立刻响起。
医生显然也是感知到维执的紧张,手中的动作停顿下来,耐心地安抚:
“没关系的,别紧张,还没开始,它不怎么听话,和胸膜有粘连,我会给你打麻药,麻药起效不疼的。疼一下时我会告诉你的,你就尽量放松,你越紧张,肌肉也会紧张。”
维执配合的点点头,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手指却还是紧紧攥着广垣的手和被角,实际半点放松不下来。
另一面,医生动作也很麻利,拿起了注射器,告诉维执“那我开始了”。
维执能感觉到针头刺进皮肤,引流管周围一圈被冰凉的液体伴着针扎的刺痛沿着皮肉间浸润开来,但因为皮下组织形成了纤维化的疤痕,麻药散开时,迟迟渗不到真正的痛点。
“然后我要剪线了,会痛下。”
多等了一会,医生示意广垣和护工固定住维执颤抖的肩胛骨和因为疼痛反射抬动的腿,然后轻轻地握住管子的末端固定,用镊子夹住缝线,稳妥地剪断。
维执猛地一颤。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什么东西被连着肉,硬生生地扯动了一下。
“别动维执,坚持下。”广垣立刻按住他的肩膀,嗓音同样略有紧绷。
“很棒,来,跟着我呼吸。”医生鼓励的声音隔着口罩闷闷的,“深吸气...屏住...对,慢慢吐。”
医生动作迅速,手法稳妥,拆掉线后,直接握着引流管逆时针旋转,缓缓外拔。
疼痛在维执身体里猛地炸开,他能感受到管壁与胸膜摩擦的细微声响,持续几十日的钝痛突然变成尖锐的撕裂感,像是有一根细长的荆条,从身体内部缓缓地被人拔出,他能清晰感知到管子在胸腔里的滑动轨迹。
引流管每退出一点,就带出细微的摩擦感,像有人用钝刀在他胸腔里搓磨,其实是管子与增生的组织生生剥离……沿途带起密密麻麻的刺痛,而那根早已和他身体组织黏连的管子,生生撕扯开皮肉,这是麻药到达不了的位置,痛感几乎让他呼吸停滞。
维执死死地咬住下唇,冷汗瞬间从额角炸了出来。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医生的声音透着安抚。
维执的脸色已经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甚至微微发着抖。
广垣心口狠狠的疼,心疼地低声安慰:“好了策策,马上就好。”
维执的指节几乎要攥出青白色,听见广垣的声音,握着广垣的手还是下意识地用力回握,手背上的青筋绷紧。
最终,医生把长长的引流管完全抽出。
当最后一截管脱离身体的瞬间离开,维执仿佛听见了类似拔红酒塞的声音,暗红的血从窦道口涌出些许,剧烈的疼痛像是骤然被掐断,他猛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脱力般地大口喘息着。
然后突然干呕起来。
广垣迅速抓过地上的垃圾桶,但只接住几口淡黄色胃液混着早上吃进去的樱桃残渣和米汤。
护工赶紧上前在一旁收拾残局。
广垣一手撑在床沿,眉心狠狠地拧着,还没结束......
医生用无菌纱布块沾满碘伏按压住渗血的创口,低声道:“缓一缓我们继续,有渗血,还要缝两针。”
漱了口的维执怔了一下,浑身都止不住地发着抖。
可是,他连一句拒绝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这是必须的。
“忍着点。再痛几下就好。那我开始了。”
医生的话音刚落,针尖已经刺破皮肤,维执的身体微微一颤,可吸收的缝合线带着淡淡的血珠穿过缝合的伤口,针脚拉扯的钝痛穿透残余的麻药传递给他每一处神经……
维执想要转头看过去,广垣赶紧伸手捂住了维执的眼睛,他只能靠这种方式打断。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替维执承受。
可其实维执自始至终没有出声,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一直很能忍痛。
广垣的心却狠狠地痛了起来。
他看着维执颤抖的手指,心里猛地升起一股无力感。
“……策策。”
他低声唤了一句,像是在哄孩子一样,轻轻覆住维执的眼,温柔得不成样子。
缝合完成。
医生擦去渗出的血迹,贴好敷贴,轻声道:“好了。”而后收起器械,轻声叮嘱了几句,广垣应和的很认真,可维执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整个人还沉浸在刚才的痛楚里,他不自觉地想去摸没有管子的位置,被广垣一把捉住手腕按了下来。
维执只得微微闭上眼睛,原来没有引流管卡着的胸腔...轻松地让人觉得有点空荡。
监护仪缓缓回归平稳。
广垣的手还垫在维执后颈,全是冰凉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