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义州柳府。
当今大燕所任礼部尚书一职之官柳明能,是位秉洁高洁,行事手段雷厉风行,却并不过分狭隘小气之辈。向来安分守己,恪守本职,其因脾性温润气质儒雅,在当地颇有名声。一生侍奉了两代国君,学生众多,人情世故收放自如,应对自如。于水深火热,硝烟暗涌的朝堂之上素来临危不乱,擅会自我排遣,故而没什么宿敌,但忌惮之人不可避免。
膝下并有二子。长子离家,次子从官。
却不料一日突发事变,义州遭毁,柳府上下举家南迁。逃亡途中,柳府之主柳明能病魔缠身,死于遥遥路途间,尸骨未寒,就被贼人斩了首。
而次子流落他乡,在穷乡僻野之地有幸寻到破寺一座。于此休整,后寄书以兄,终究石沉大海。
从此,柳家次子自给自足。暂且隐瞒身世,静等佳音。但某夜寒风呼啸,撞散寺门,躲进一个比自己略小几岁的少年,是以他登时抽出袖剑,眉宇间阴霾尽显,看清来人后却是长久地难以置信,与恍若幻觉。
柳家次子手握铁刃,但浑身都在抖,分不清是被吓得,还是被别的什么给惊扰的。为掩错乱,只好眼神冰凉,质问道:“你是谁?”
少年被他吓到,显然是没想到这里还会有人,心慌意乱下只好磕磕巴巴:“我,我叫墨允恩。”
柳家次子:“……”
是他。
知是故人,他收回攻势,淡然地道:“你怎么找得到这?”
“宫中有人要暗杀我,情急之下被公公扔进一间马车,”墨允恩眨眨眼,“再醒来便到这儿了,但没曾想他们居然还能追来。我不是坏人。”
柳家次子冷哼:“谁在意。”
墨允恩直觉此人对他态度恶劣。关好寺门,转身凑近,蹲下,伸出一双冻到红肿的手,用火暖着,道:“你可真凶。”
“…”柳家次子脱衣动作一滞。
“看清我的脸,”他褪下外袍,只着皎洁单衣。掰过对方的脸,低语,“再敢说我一句试试,我保证下一回定将你打死,弃尸荒野。你就这么烂在这片方地去。”
澄黄火光摇晃,明澈且淡薄。他借着这个瞧清了此人清秀斯文的面孔,霎时失神,心跳落回原处。抬手,食指滑过那双清淡杏眼,终究停止眼尾红痣,苍白指尖捻着的那朵小红梅恰好别上,在墨发间。随后,他摁了摁。
柳家次子睫羽轻颤,仓皇偏过脸,又被他堪称小心地转了回来。
墨允恩歪着头,静静瞧着他。
很好看。但是……
心绪复杂半晌,才道:“你可知道,我很想你。”
柳家次子闭眼,轻骂:“……滚蛋。”
转眼入了春。
宁雍初年,墨允恩刚满十七。按他自成一系的说法,再过完一年生辰,就算成年了。相当于古代的及冠。
柳垂泽虽然总是对他爱搭不理,态度疏离,但归根到底,还是忍不下心来。捱到他生辰这一日,骤雪纷扬,墨允恩坐在寺门长廊下仰头,静默赏了半天红梅。艳丽炽热之色灼疼他的眼,心中极度孤寞与寒凉。他揉了揉热泪盈眶的眼,咬紧牙关,可怜又难过地回首望向寺门内,又转回去,彻底垂下了头。
不消多久,脸侧一缕暖流淌过。墨允恩抬眼,标奇发现,那是一碗桂花元宵。
再顺着清瘦秀气的指骨往上索取,便是一张温柔,又故作倨傲的脸。
墨允恩张张嘴:“你……”
“在外面坐什么,还嫌不够冷?”柳垂泽不由分说,一手端着碗,一手拉着他的手往寺内走去。面无表情地道,“看你可怜,今日生辰,我陪你过。”
墨允恩讶异,仿佛觉得自己深陷美梦,目光涣散:“你居然愿意搭理我。”
谁知柳垂泽扭头严肃警告:“再吵,我不给你过了。”
日月如梭,春秋冬夏。自那一夜,似乎所有怨恨与不堪皆随着风雪一并驱散,或是于那碗甜食化解。此后,柳垂泽身处在何处,二者形影不离。岁月悠然,细水流长。某天清晨,柳垂泽在院中躺椅温书,许是日头正好,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乡。歇下不到半个时辰,墨允恩从山下城中归来,途经翠湖顺手折下桃花一枝,以供柳垂泽赏玩泡茶。
低头了踏入院内,白靴被露水洇湿。见柳垂泽睡得安稳,心尖陡然有暖意转流四肢百骸。他动作轻柔地解下大氅,抖擞开,盖在他身上。
转身去煮春茶,暖风细细,又假寐片刻,卧在躺椅上的青年微微掀起眼睑,眸光闪烁,寻着少年离去的方向,默默望去。
春,他们一齐骑马踏春,下山游玩一番,必要时偷偷惩恶扬善,清闲自在。
夏,他们赴往杭州,共赏烟火共放河灯,双目远眺,满沟上皆是一片繁华景。知足常乐。
秋,自行秋猎,入夜之际幸遇林间夜幕星汉一观,璀璨星风之下,绚烂彩光跃然下,口言心悦于他。
冬。
大燕政变,先帝崩逝,太后孟雁命人搜寻太子下落,翻天覆地。
待柳垂泽欢欢喜喜从城中赶回寺庙时,早无了踪影。
宁雍末年,新帝暴政,魏民嘶嚎沸反盈天。大昭兵马攻入城池,国土破灭。
彼时,柳垂泽已是亲封的御史大夫。他手执利剑,逆腥风血雨而来,最终跪在那金玉朝堂,挥剑自刎,君子殉国。
血流蜿蜒,他不住淌泪,美目一闭,死前一切都在溯回。
那日荒凉料峭的冬夜,他慌慌张张,没有找到。不愿相信这残忍的事实,便只好一路往皇城去。
他做过医者、剑客、先生,为达目的,拼了命地积攒盘缠。路途遥远,花费半载,终于抵达,一路上听百姓夸尽新帝作为如何,柳垂泽听了高兴,冒险轻功潜入皇城,最终在御花园中探到了他的影子。
那时的墨允恩,身着玄袍,头戴玉冠。长发如瀑倾泻而下,在月色下好似一笔晕开的墨迹。
当真是意气风发。
他在采莲,手捧一朵娇美转了身,只是蜻蜓点水一扫,便僵住了身子。莲花从掌中滑落,坠于地上。柳垂泽喜出望外上前一步,还未说话,便被对方抱了个满怀。
少年似是害怕这是自己黄粱一梦,将他抱得很紧。柳垂泽愣了好久,逐渐回神,垂眸不语,过后,抬指替其理了理额前碎发。有口不言。
见他一直哭,柳垂泽只能生硬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笨拙地哄着。
至此,他参与选官,被封御史。喜恰祥和。
帝王与他再续前缘,恩恩爱爱,山盟海誓,天荒地老。
却在第八年出了大事。
他照常去议事顾说事,却无意捕捉立后字眼。只可惜,尽管他努力不使自己失态,但还是定力不足,心凉得彻底。
大殿内,抬眸对上的,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堪比冰雪的眼神。没有昔日任何情意,只有初见时的冷漠与疏远。
且墨承意一开口,便是这么一句:“你是谁。”
柳垂泽遍体生寒,他不明白。
他亲眼目睹他们共拜天地,琴瑟合鸣,花前月下,感觉心很痛。
新后嚣张娇纵,酷爱玩弄惩戒下人。是以,后宫乌烟瘴气,朝中百官无人敢送女入宫。
百姓苦不堪言,一切都乱了。
这一日,柳垂泽下了朝,垂首走出大殿,正欲走下百阶,紧接后背经人一撞,官帽掉落墨发披散。晨风吹拂,墨发飞扬,模糊了天边悬日。他错愕回头,被珠帘阻了视线,眼眶酸涩非常,片刻泪水凝于脸侧。
清泪久陷风中,早已凉透。墨允恩替其揩去,浑身抑制不能地颤抖。
连带着声音也是乱的:“…我回来了。”
清风抚过发尾,又道:“垂泽过得好吗?”
柳垂泽心疼如摧折,无力垂下手。
自然是不好的。分明糟糕透了。他想。
这天夜晚,他正将合衣躺下,浑浑噩噩度过这一天,就听柳玉来报,说门外有人找。赶忙披上大氅,衣服都来不及穿上,光着足,踩烂一地桃花花瓣。月色洒入曲廊下,柳垂泽不敢放慢脚步。树影婆娑,雾气蒙蒙,他停下了,看着坐在廊柱垂首沉思的墨允恩。少年穿红,神情颓唐,柳垂泽走近,蹲下,温柔道:“怎么在这待着。”
墨允恩蓦然抬头,眼眸映入天光云影。
“垂泽…”寒风吹干他的眼,眼眶泛红。墨允恩单手捂脸,痛苦地呜了一声,不敢看他,“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我今日来便是……想来最后见你一面。”
最后见他一面。
柳垂泽愣了一下,依旧温柔:“要我陪你吗?”
墨允恩抬眼,眼眶猩红,泪水抑制不住往下淌,衬得他狼狈又凄惨。墨允恩哑声道:“这是什么话啊……是我想陪你。”
“可是现如今,我就连这么简单的事也做不到,”墨允恩又鸣了一声,哽咽不止,“是我对不住你,你该怪我。”
柳垂泽抬手,掌心覆于对方头顶,笑了笑:“为何要怪你呀,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可我好蠢,救不了你。
“上一世如此,上上世也是如此,”他双眼莹润,却笑了,“这次又败了,你当真不怪我吗?”
柳垂泽蹙眉,没懂:“什么话…”
“这次我是不行啦,”墨允恩道,“可是,每每想到,最后要留你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我就好难受。”
柳垂泽后脑发麻:“你在说什么…”
墨允恩牵住他的手,在风中,在花前,在月下,神色认真,仿若就此吐露了一则承诺。
他轻轻道:“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不叫墨承意。”
“那你叫什么。”
“我叫墨允恩。”
“允恩?”
“是啊,”墨允恩笑得很轻,快消失那般,“是不是很好听,比墨承意好吧?”
柳垂泽神绪不稳,迷茫着。
“好听。”
院中那棵桃花枝条错综杂乱,却又错落有致。桃花点点,缀散嫩叶边儿,小风一刮,便摇曳而下袭来几朵。他们望着月色,有风花作陪,静默好久好久,墨允恩目不转睛,手心仍旧轻拍着他的脊背,像在哄。半拢半抱着他,下意识轻声道:“垂泽睡了没?”
柳垂泽困得好累。但还是努力保持清醒,道:“在这儿。”
“这次是真没几个时辰了。”墨允恩苦笑一声。
话音未落,柳垂泽剧烈一颤。他缓慢仰头,墨允恩配合着垂首,二人对视。良久良久,少年才故作轻松,嗓音清亮地笑了一声儿,道。
“睡吧。待你醒来,再下一次,我定会尽力与你厮守终生。”
一朵桃花飘转而下,落在他的右眼。柳垂泽阖眼,听似威胁:“不许骗我。”
“……”眼睑酸胀,视线模糊,又满含清泪。他稍微抬头,便会流下几丝,腕部剧烈颤动,哽咽着,“不要骗我。”
墨允恩笑了:“好。”
月色朦胧,死生契阔。
“允恩…”柳垂泽轻声呻吟。
大燕国灭。柳垂泽倒在那片金碧辉煌,泪水流干,死在了那一年深冬。
君子殉国难明意,只怕其中情爱掺。
只是无人知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