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不笠瞳孔顿时缩紧。
“这是师尊留下的‘隙’,楚吟占了其仙躯,若还想保存理智,只能以这种方式压制。”梁逢平淡声音从旁边传来。
难怪当时在幻境里,扮作念慈的楚吟会那么偏激。见青年睡颜安然,不像痛苦样子,他眉心稍松,随之又一个念头升起。
可是司毋真的会这么好心吗?
他抬头,恰好撞见梁逢垂下的灰眸,从中看到了相同的疑虑。
“别担心。”
梁逢先行开了口,他不作声,再度看向了人形浅坑。
仿佛感到了他们的目光,浅坑中躺着的青年竟缓缓坐起,闭着眼睛,俊俏的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绿芽,似人非人,更像是成精的树。
而就在这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一簇簇新芽脱落,触及皮肤时,又成了灰褐色的藤蔓,缠在手上。
他心道不妙,唤出道流火,想试着将这“藤蔓”烧断。可就在火焰触及之际,青年眼睛突然睁开,朝他露出个微笑,诡异至极。
“师兄。”
这一声,纵使是对楚吟再好脾气的晏不笠依然感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梁逢将他的手握住。
他定了定心神,强迫自己端详着青年,但不知是否因为这藤蔓衬得,再见楚吟,总觉得的比往常多了几分邪气。
像是感到他心中所想,青年微笑弧度变大,晏不笠几乎是瞬时就头晕目眩起来。精神恍惚间,过去在青衍宗,楚吟和他相处的一幕幕地在眼前回放。
这感觉太过熟悉,可双株草的效果怎么可能还在?
“司毋。”
司毋?听到梁逢这声,晏不笠从那种潮水般将他淹没的情绪中回神,再度打量起了面前青年。
眉眼微微垂着,鼻挺如削,轮廓明晰的唇微微翘起,十分敛正的一张脸。可是那狰狞的藤蔓从手足开始,又缠着腰间几圈,在身后延伸出几根,最终绕过脖垂在胸前,打了个古怪的节,实在邪得不行。
打量间,“青年”忽抬起头,一对银色眸子直勾勾朝他射来。
不像楚吟,反倒是.......
一只微凉的手捂住了他眼睛:“别看。”
视野变得黑暗,脑子里跳动的神经渐渐平复,心跳也趋于平缓,晏不笠冷静下来后,却发现了事情真真的不太妙。
司毋占了楚吟身躯,那楚吟到哪里去了呢?
“ 嗯?”司毋见梁逢已经认出了他,也不作伪装,啧了声道:“所以你是故意让我放你进来的。”他的语气笃定。
梁逢没否认:“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将你杀死。”
司毋嗤笑道:“那真不知该说你是执着还是自妄,当年念慈不过随口一提,这么多年都没放弃。当年作为天道宠儿是就奈何不了我。”
“可你现在呢?弃天道而不顾,抱歧路而攀登,修为不知倒退了几何,大乘是维持不住了,分神还是合体?还散了大半给我这具躯体,又凭什么觉得能打败我”
“足够了。”梁逢稳声道。
话音落地,晏不笠感觉耳畔有风刮过,捂着眼睛的手撤去,一股柔和力道将他往后推了几尺。
堪堪站稳时,身周落下个结界,将他封于其中。视线恢复清明,晏不笠看见梁逢已到了司毋跟前,回雪剑完全出鞘,朝青年直直挥去。
藤蔓霎时掉落了几根,落在雪地上,很快消融了。
司毋一面挡,一面竟还有心思调笑:“你们师徒俩还真是奇怪,不过一只杂交的青鸾而已,甚至因为涅槃已经失去了作为凤凰那部分血脉,现在只能算个长得很快孔雀,一个两个护得这么紧。啧,要知道当年念慈为了他......”
砰——
梁逢又是一剑袭来,这角度选得巧妙,竟穿过重重藤蔓,刺进了司毋皮肤,留下道淡淡的血痕。
见这副躯体受伤,司毋也怔了两秒:“你还真敢下手?要知道这具身体死了,你师尊的转世也要一同魂消魄散了。”
回答他的又是道剑风,司毋转头见着结界里面的晏不笠,似乎明白梁逢失控的来源,将怒容收起,邪气笑了笑,又继续道:“梁逢你一直喜欢你这小师弟吧?可是当年念慈为了他这小徒弟不惜来昆仑渊求我,甚至因此道心生了‘隙’,你又怎么跟他争呢?”
晏不笠破解结界的动作霎时顿住,师尊当时竟是因为他才......
他心里传来刺痛,抬头见梁逢背对他,直直站着,几乎融于雪的白衣披挂在身上,竟先出些单薄来。
“所以我现在不打算争了。”
梁逢说完这一句,回雪剑再度挥出,罡风骤起,卷着冰雪碴子朝前席卷而去,就连脚下冰原就起了数道裂缝。
晏不笠再结界里都能感到外边陡生的寒意。
而另一边,司毋没料到这个回答,他见不仅没将人激怒得失去理智,反引得攻势加剧,面上表情略有些烦躁。
但也只是一点点罢了。
他操控藤蔓挡在身前,避过这波攻势,嘴角弧度仍算得上漫不经心:“不打算争?梁逢你可真是大度,连所爱之人都愿拱手相让。若是我,哪怕是天上真仙来抢人,非得决个高下不可。”
梁逢不答,只是继续加大攻势。
这回剑招更烈,司毋被逼得连往后退几步,藤蔓又掉落了几根,其脸上笑容也由玩味转为讥讽:“当年你枉称天骄,可到头来什么也护不住,还要靠牺牲师弟来换得一线转机,现在凭什么认为在我的地盘上你能打败我?”
最后几字语速极快,音调高昂又尖锐,听得极为狠厉。
话音落地瞬间,场中形势突变,司毋身上的藤蔓忽地疯长,延伸出数百尺长,自天空以雷霆万钧之势,朝梁逢攻来。与此同时,冰原嗡嗡震动,缝隙中又冒出了数百根为藤蔓所缠绕的枝干。
这些枝干向上伸长,顶端聚拢,形成了笼状,将为藤蔓缠住身子的梁逢困囿其中。
忤逆天道者,竟以天地为笼。
该说不说,这司毋还真是好魄力,道心生“隙”而亡,就算在昆仑渊下受困了数千年,仍未放弃那条登天之道。
“天道崎岖,我辈殊途。本座本以为再成仙无望,谁知造化弄人,念慈这点生了‘隙’的道心,倒是制衡了我走错的那一部分。”
藤蔓越缩越紧,梁逢脚尖点在枝干上,左右璇舞,可这次回雪剑只勉强在上面留下浅浅划痕。
作为“道”具象化的藤蔓,哪里是凡间兵器可砍断的呢?
这是“道”之间的较量。
司毋望着被困在笼中的梁逢,露出个邪气不过的笑,仰面朝天,双臂展开,黑袍在风中猎猎,实在快意非常。
“但你不配。”
一团流火袭来,将司毋的袍角烧去一块。
晏不笠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结界,挡在梁逢面前,淡淡道:“你走得虽是天道,可心中无爱,同视众生为草芥,纵使以无情强行修至大乘,仍参不透天命。我师尊修苍生道,从来仁爱万物,你怎么配和他相提并论?”
听见此言,司毋停下操控藤蔓的动作,用手捏了捏眉心,像是极为苦恼。
“晏不笠,我其实一直想对你下手的,以你要挟梁逢,这是最好的方法。可是这具身体不让。我都打算放过你了,你为什么要好端端地送上门来呢?”
他说完,面目顿时冷却,控制着铺天盖地的枝条和藤蔓朝他袭来。
纵使晏不笠身形灵活,险险避过几次后,躲闪变得有些吃力,他心知不是司毋对手,这次挑衅,只不过为梁逢的脱身拖延时间而已。
而司毋见没在第一时间将其困住,神色也渐渐变得有些认真,收起了之前猫戏鼠的劲儿。攻势愈发激烈,在晏不笠又一次被藤蔓抽中腿骨,钻心刺痛从那处传来,心里不免有些着急,梁逢还没脱身吗?
他喘着气,抽空抬头朝梁逢方向送去一眼,却见梁逢并不如预料那般与司毋召出的枝条搏斗。他只是站在那里,闭着眼目,回雪剑凭空立在身旁,剑尖朝上,与眉心齐平,那些藤枝像是惧怕着什么,竟不敢朝前分毫。
这时,似感应到了什么,梁逢忽睁开眼睛,和晏不笠视线对上。他对其报以安抚性一笑,眉眼轻轻浅浅绽开,冷峻面容如同初春解冻湖水般荡起波澜。
竟似了无遗憾。
晏不笠心头猛然一跳,可来不及作多想,藤枝再次朝他袭来,由于腿骨受了重创,他这次闪躲了慢了几分,眼见就要让藤蔓缠住脖颈,变故就在这时发生。
刹那间,风云翻涌,暮光低垂,天地变色。
轰隆隆——
沉闷的雷声从远天处炸响,以万钧之势急速靠近,顷刻,偌大冰原就变了颜色,头顶变成了深紫色的云层剧烈翻滚,电光游走,在天空劈出道恐怖的裂缝。
司毋在异变出现的瞬间就变了脸色,他停下袭击二人动作,阴沉沉地朝梁逢看去:“梁逢,在天道眼皮低下破境,你疯了吗?”
破境?!
以“隙”为道,逆天而为的梁逢居然在破境?
周身藤蔓已息数退去,晏不笠扭头看向梁逢,雷劫在即,那人眉目依然平静,知道见到他急切眼神,怔了怔,湖眸微动,解释道:“司毋借助‘隙’控制了师尊的遗体,只有在‘道’的层面将其去除,才能唤回楚吟的神智。”
“那你呢?”晏不笠发觉自己声音沙哑得陌生。
古往今来,修真界出现大能无数,却从来没有人能迈出这最后半步。修行本是在万千道中,选出要走的那一条来,而道心生了‘隙’便是违逆了所对应天地法则。梁逢修得虽是天道,却早不在旧途。
可天道怎么里面会允许有人将其取而代之呢?
闻言,梁逢莞尔:“师父的护着徒弟,天经地义。”
这句话在梁逢心头滚过无数遍,当初他因一时贪念,冒名骗来这师徒名头,占了这鸟儿数百年目光,在就该知足了。可是真到这时,他见晏不笠眼角闪光,还是平白生出的不舍来。
雷声更近了,梁逢朝天看去一眼,剑那道挂在天壁上的裂缝越张越,如天道窥视的眼睛,充满着蝼蚁胆敢挑衅的熊熊怒火。星汉横流,流云四散,裂缝中瞳孔般布满紫电的光团从天而降。
“阿晏,别哭。”他说完顿了顿,又轻声附上一句:“之后若想我,便在回雪峰种棵新的冷杉吧。”
梁逢微微一笑,施了术法将心尖上的人移去,提着回雪剑指向苍天,脸上露出如千年前在昆仑山妄言攀登天道那般肆意的神色,挥出和千百年前斩向昆仑渊别无二致的一剑,迎接天道。
耳畔烈风呼啸而过,那种毁天灭地的冲击落下前,晏不笠再一次远离了最危险的中心。等听觉恢复,他站在与冰原隔了几座雪山的某座山峰,望着一道接着一道从天而落的天雷,目眦欲裂。
才再度站稳,晏不笠想也不想,就要朝那天地变色处飞去。可这时,从身后伸来的一只手将他拉住,他转头,竟是先前就消失不见的凤奚。
而在凤奚身后,是失去生命气息的无禅和负伤,背手看着那边的应天心。
凤奚死死拉住晏不笠的手,强行将他拢在怀里,等晏不笠稍微冷静下来,抚着他的眉梢,对他摇了摇头。
晏不笠终于不再挣扎,他知道,这是梁逢的意思。
他麻木靠在凤奚身上,眼睁睁地看着那里落下的雷团越来越大,从合体到大乘,再从大乘到了渡劫。到后来,每一道落雷都蕴含“天道”的无穷奥秘,寻常修士看一眼就会因为信息过载至于癫狂,但他仍然睁大眼睛,妄从中窥探一丝生机。
凤奚也没拦他,只是默默输送灵力,维持着其理智。
昼夜在天劫中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那落雷终于平息,那边的天空却如同烧焦般狰狞可怖,那道裂缝仍未愈合,创口般杵在那里,像是光秃秃的眼眶。
而原本一望无际的冰原整个消失不见,徒留一片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