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吃得太饱太油腻了，在返回B城的高速公路上，柯玉实有点儿犯困。

他想着疲劳驾驶终究是件很危险的事，就在路过一个服务区时拐进去停了车，打算去水吧喝一杯热咖啡醒醒神。

时间刚好是下午两点，水吧里已经坐了一男一女，年龄似乎比柯玉实略大些，一看就是一对夫妇，那男的端着一杯热红茶，边吹边喝，那女的面前放了一瓶矿泉水，偶尔拿起来拧开盖子喝一口。像大多数夫妇一样，这两个人只静静地坐着休息，相对无语。

柯玉实买好咖啡坐下来，与他们隔了两张桌子。

这时，水吧的门再一次打开了，一个年轻姑娘从外面走进来，立刻吸引了柯玉实的目光。

那姑娘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身穿一件宽松的白色长袖连帽衫，胸前印着一个只有六根粉色胡须的很抽象的猫脸图案，宵蓝色阔腿牛仔裤，粉白相间的旅游鞋，半长的头发用一根咖啡色丝带很简单地束成一个松松的低马尾，发梢随着步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柯玉实的目光追随着她，由门口一直到那对夫妇的桌边，他从长相上断定她应该是那对夫妇的女儿。

“洗手间的人还蛮多的。”那姑娘微笑着抱怨。

“假期最后一天了，返程高峰嘛。”那父亲说。

“你喝什么？自己去吧台看看。”那母亲道。

姑娘一笑。

“我去买杯橙汁。”

“这种路边小店的橙汁不可能是鲜榨的，肯定是用果珍之类的东西冲调的，全都是食品添加剂，你还是喝点儿别的吧……”那母亲唠叨着。

“偶尔喝一杯死不了人。”那父亲习惯性地反驳。

两人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争执起来。

姑娘似乎对父母的争执司空见惯，也不劝和他们，只微微一笑，就径自转身去吧台前买饮料了。

柯玉实的目光一直下意识地追随着她。

那姑娘捧着一杯加冰的橙汁往回走时，注意到了柯玉实的凝视，微微红了脸，样子显得有些局促。

那母亲显然也注意到了女儿的窘态，停止了与丈夫喋喋不休的争执，横了柯玉实一眼，用不高但却完全能被他听见的声音忿忿地说了一句：“怎么这么没教养……”

柯玉实脸上一红，觉得自己的样子的确不大有教养，立刻收回目光，加了一小袋黄糖在自己的咖啡里，用小勺慢慢搅着。

那一家三口没过多久就喝完饮品，起身离开了。柯玉实目送他们走出水吧的玻璃门，上了一辆巧克力色的越野车。

关上车门之前，那姑娘向柯玉实坐着的方向瞥了一眼，目光正好与柯玉实的对在一起。

就在这一瞬间，柯玉实忽然意识到自己如此注意她的原因——她的衣着，尤其是神态，和洛霞颇有几分相似。

他低头叹息一声，继续喝自己的咖啡。

当柯玉实回到在B市的住处时，天色已经有点儿暗下来了。

在上次离开之前，他想到有七八天不能回来，就把冰箱基本上清空了，只留了两小盒牛奶。把从C市带回来的东西逐一安顿好之后，他打算出去买点儿吃的。

在他的住处附近就有一家名叫“佳乐美”的小型超市，虽然规模不大，也不卖什么稀奇贵重的东西，但满足日常所需还是绰绰有余，因此他经常光顾。

佳乐美超市的店主是个与柯玉实年龄相仿的中年女人，一看见他进门，就在收银机后热情地招呼道：“哟，好几天没见你来了，出门去啦？”

“是啊。”柯玉实随口应道。

“去哪里玩了呀？”那店主想当然地把在国庆假期出门理解成了去旅游。

“C市。”

“挺好，挺好。”店主言不由衷地笑道。

这家超市共有两层，底层卖生鲜，顶层卖日用百货。

柯玉实走进生鲜区，选了几样蔬菜和一小块儿精肉，正在结账的时候却忽然想起卫生纸也没有了。

“不好意思啊，我还得上楼去拿一提卫生纸，刚才忘了。”他略带歉意地说。

“没事儿，去拿吧，”店主笑着把他选的东西放到一边，“我先给别人结，你慢慢挑，不着急。”

去顶层的日用百货区要走上一段又陡又窄的木楼梯。柯玉实刚走到楼梯口，不料很大一提卫生纸从楼梯上飞快地滑下来，“啪嗒”一声横在了他的脚边。

天哪，这超市难道安装了什么智能设备，知道顾客想要买什么吗？他有点离谱地想，抬头看去，却见楼梯顶端站着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妇人，白发苍苍的，看上去很衰弱的样子。

他觉得这提卫生纸一定是老妇人不小心弄掉了才自己滑下楼梯的，就好心地捡起来，准备走上去递还给她。

“别捡！别捡！”那老妇人却忽然大声叫道。

柯玉实一惊，不由得住了手。

只见那老妇人双手紧紧抓住楼梯扶手，颤微微地一步一步往下挪，好半天才下到最后一级，喘息着从柯玉实的脚边拎起那提卫生纸，慢慢向收银台走去。

柯玉实忽然就明白了——那老妇人腿脚不灵便，没法拎着那么大一提卫生纸下楼，只好把它先扔下来……天哪，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衰老带来的不易。

再去结账时，店里只剩他一个顾客了。

“刚才那老太太……”柯玉实忍不住和店主攀谈起来。

“噢，你是说也买了一提卫生纸的那个呀，”店主一边扫码，一边说道，“她就住在马路对面那栋七层楼里，总到我这儿来买东西。她身体不好，人少的时候，我就帮她拿拿，刚才碰巧顾客多……”

“她没有家人吗？”柯玉实问。

“好像没有吧，至少我从来没见过。”店主收了柯玉实的钱，随手把小票塞进他的购物袋里，“嗐，要是有老伴儿或者儿女，怎么能放心她身体这么弱，还一个人出来买东买西呀……”

店主的话让柯玉实蓦地想起了自己已故的父母，想起了杜若还健在的父母，甚至想起了前几天才得知的意外中毒身亡的洛霞的父母。

每个人都会变老，或快或慢，而且，既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衰老到何种程度，也不知道这个衰老的过程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终结。

如果有一天，洛霞也变老了，是否会像刚才那个老妇人一样举步维艰？是否会比她更窘迫，更可怜呢？

他不敢再想下去，拎着购物袋走出了超市，背后一片冷汗，心底一片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