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吃过中饭,一行人又上了马车。
江晚荧手心有汗,是在回想方才虞奉明对若灵说的话。他说“你话这样密,晚上在尤府替我办个差事如何”,若灵问“是何差事”。
虞奉明道:“和尤府的丫鬟们套套近乎、唠唠家常,看看能不能觉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若灵点头:“可是…不对劲是指哪方面不对劲呢?”
虞奉明回:“自然以你的标准为主。当然,没有也没关系。”
马车走得不算太快,虞奉明瞥她一眼:“想说什么?”
“虞大人。”思忖片刻,江晚荧终于开口,“方才虞大人交待若灵的事…我想替若灵辩两句。”
“我并非不信她,若灵在我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人品和能力我都能做担保。”她捏了捏手,“只是离京前她只知要一路上服侍我,而不知晓此行真正目的,更不知道还有额外的事要做…”
昨夜虞奉明已说得够直白,这趟公差与朝政有关,事关重大,想必“异动”定会牵扯许多人事。江晚荧担忧,若灵两三句话便应下这差事,要真一不留神出了什么差错,因此遭受牵连岂不冤枉透顶?
“若她做的好,是她悟性高,该赏。若她做的不好,到底我是她主子…”江晚荧看向他,“要罚,虞大人也该罚我。”
“很好。”虞奉明点头,眸里欣赏之意不减,“我与你观念一致。”
“你紧张什么?”他看穿她的不安,拍拍她放在膝上的手背,笑了笑,“虞大人平时很凶吗?”
“不凶。”江晚荧摇头,一点都不凶,时而吊儿郎当时而阴阳怪气,时而阴森可怖时而幼稚不已,总归没凶过,“可毕竟事关朝廷,若是真出了差错,来了个凶神恶煞的大人怎么办?”
“你何需怕这个那个大人?官服一脱与常人有何区别?其他大人你不知道,虞大人你还不清楚么?”虞奉明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上,“虞大人脱光了不就是个凡胎俗骨?难不成长了三个□□六瓣屁股?还是腋下挂个肉球一割就蹦出个孩子来?”
二人因浑话哧哧笑着,楚逍在外头喊着“老爷、夫人,到地方了”。
到的地方是醉心楼,这楼建在湖边,中间镂空在湖面上搭了个戏台,有舞女伴琴而舞,奢靡不已,只可惜没人看。若灵王勉搭了游船赏光,楚逍在隔壁雅间眺望,剩下两人在窗边对坐饮茶,仍在聊着马车上的“大人论”。
“别说头两年,现在也常常这样。问的什么我一概不知,只能挑些模棱两可的话去答。再问就是…”虞奉明将花生吃进嘴里,朝一旁拱手,“‘说的在理,定当仔细探查’。”
“老爷是心态好,才能事事应对自如。”
“你是想说我脸皮厚,对不对?”
江晚荧嘿嘿一笑,也没否认,戳了块杏干堵他的嘴。
“有时候睁着眼睛打盹,旁人说的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虞奉明嚼着哼笑一声,似想起高兴的事,“有次回过神来,看见你王大哥两眼直盯着我看。”
“被抓个正着?老爷要怎么应对?”
虞奉明道:“一个字也不说,直接盯回去。等王大哥被盯得不自在了,他自会说些什么圆场。我么,只需故作深沉‘嗯’一声便好。”
江晚荧简直哭笑不得:“你怎么这样坏!”
虞奉明故作恍然大悟:“原来你从前觉得我是好人么?”旋即捏着她的掌心,道:“你看,我这种人都能坐到这个位置,可见衙门里半桶水多了去了。总之呢,我是想说,你无须太过自降姿态,兴许面前穿官服的大人比你还糊涂。”
“好。”江晚荧点头,外头传来些许喧闹声,她立马起身探出窗外,“是若灵他们回来了么?”
虞奉明被她这一探吓得茶水险些呛入鼻腔,脑子里已有她不慎掉出窗外的场景,于是两大步走过去搂住她的腰。
“还没回来,看错了。”江晚荧坐了回去,又问他,“那晚上要见的那位尤大人呢?是聪明还是糊涂?若要瞒过他,可需下点功夫?”
“你想下什么功夫?”
“要演戏就少不了细节。”江晚荧一根根掰着手指,“比如你我二人是如胶似漆还是相敬如宾,亦或者是貌合神离?”
“你我二人如胶似漆的样子还需要演?”
江晚荧嘴角上扬,继续数着手指:“再比如我们有没有孩子呢?若是有,又该叫什么名字?”
倒少见她提起这档子事,虞奉明心里荡漾两下:“你决定,你想演成什么样?”
她来了精神:“嗯…那就生了两个女儿,但你因想有个儿子对此怨恨不已,如今催着我生第三个孩子,总之势必要生个带把儿的…”
虞奉明龇牙皱眉:“江晚荧,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
“没有呀老爷,只是这样说真实一些罢了。”江晚荧陪笑,移了话题,“我编排这么多,老爷也得记着呢,免得对不上露馅了,在尤大人面前暴露…”
“这点我跟你担保,你不用担心尤大人。”身份早就暴露,这顿饭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虞奉明搁了杯子,“难得见你这么有兴致,只管演,而且无需和我通气。”
“只一点。”他屈指敲桌,“硬要生儿子这事你别想说出口,我宁愿你说我肾虚精亏生不出。其他的,随你编排。”
—
踏进尤府前一刻,江晚荧拉住他的衣袖,语气慎重不已:“当真说什么都可以?”
“我以人头担保,就是拐着弯骂他是年肉都无妨。”虞奉明以折扇点点脖子,“你玩得高兴就好。”
得了他这句承诺,江晚荧扬唇一笑,皮下似换了另一具人格,脚步骤然轻快不少。
尤晃夫人叫乔媛,她喜欢看美人,也不藏着掖着,直勾勾盯着二人看:“你们俩长得好养眼!”
江晚荧回:“尤夫人才养眼,像颗剥了壳的荔枝,水灵极了。”
“我么?”乔媛捂着双颊,面上浮红,“我下个月都二十八了,那那…那也只能是颗发黄的荔枝了。”
“二十八?尤夫人看着明明像十七八岁。”江晚荧偏头惊呼。这话不假,乔媛面庞白皙,双颊有肉,两眼笑起来似月牙弯,透着几分憨态,像个未出嫁的姑娘。
“哎哟!羞也羞死掉了!周夫人太会说话了。”乔媛雀跃,攥着尤晃的衣袖晃了又晃,“诶?昨日那位王公子呢?他也长得好看的呀,白白嫩嫩文文静静的,也是相当养眼。”
虞奉明道:“他吃了碗带辣子的面,眼下腹痛在客栈待着。”
尤晃接话:“华阳这地方嗜辣,我待了这么多年也吃不习惯。今晚的菜还算合你们胃口?”
“合的。”江晚荧吃了虞奉明替她夹的鱼肉,“尤大人不是华阳人?”
“不是,老家锦县的。”
“那巧了,我母亲也是锦县人。”
乔媛听了这话发问:“那周夫人可和锦县的姑娘家一样绣功了得?”她一面说着,一面捉了江晚荧的手捏着:“呀!果然手指头有茧子。老爷曾说过,锦县的女孩子,都是一生下来就会使绣花针的。”
尤晃面色尴尬:“媛媛…这样握着让周夫人怎么吃饭…”
“不打紧的。”江晚荧回握,“尤夫人,这不是做绣娘攒出来的茧。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上头有个不爱做功课的大哥,可父亲又逼他得紧,因此大哥常常让我替他写字。这一替就是快十年,手上的茧也就磨出来了。”
虞奉明分神听着,碗里那粒青豆怎么也夹不起来。
乔媛握她更紧:“你大哥也太坏了些!你的手这样嫩,该要好生呵护的呀!”
若这茧真是写字写出来的...江晚荧搓搓指尖:“我倒也乐在其中。”她笑了笑,继续道:“说起来,当初德兴也因为这茧以为我是绣娘,说我成婚后能替他做身衣服。可我幼时被针扎过,平生最恨绣花针,但为了哄他,也就假意应下了。他估计现在还以为那件衣服是我做的。”
虞奉明摇头失笑:“亏我那时还喜滋滋穿着那衣裳入睡,原来是你在外头买来骗我的么?现在想想,才知道那月账上为何多了些人情礼金。”
“说起账本,府上的账都是周夫人在管么?”乔媛皱眉叹气,“老爷本意让我管账,可我看见那些字就犯恶心,因此请了人记账。可最近新来的这个账房先生,我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八字眉眼睛小颧骨高下巴尖,嘴上还有两撮胡须,长得跟老鼠有八分像。我前几日在话本上看见,世间有老鼠精,白天成人晚上变鼠,专到宅子里偷油吃。”
“老爷!你这几日忙个不停,我都忘记跟你说了!”乔媛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尤晃的胳膊被她拍得一片响,“前两日我去找他,那账房先生嘴边一圈油光锃亮的。我留了个心眼,特地去厨房看了看,油果然少了一大半!怎么办啊老爷,若辞了他他会不会偷溜进来报复我们?”
尤晃面黑成茄子皮,挂尽黑线:“媛媛…前两日厨房炸了好些茄盒,油是用得快些。账房先生嘴上有油,也多半是因为吃多了炸物没擦嘴吧…”
虞奉明江晚荧忍笑困难,乔媛听见后羞个不停:“哎哟!羞死掉了!你们说,哪会有这么巧的事?早知道么我不会对他翻那么多白眼的呀!”
江晚荧收了笑:“账么是我在管,那些东西我看着也头疼,可外头聘来的人我是信不过的,怕在里头做些手脚他也看不出来。你不知道,德兴从前有些衣服,那料子,咦,摸着都勾手。他还说是花了大价钱在顶好的铺子里买的,反倒怨我不识货,真是冤也冤死。”
乔媛咯咯笑着,朝虞奉明一指:“那他不是跟洋人一样蠢么?”
尤晃听了这话顿时心惊肉跳,酒杯“哐当”一声,砸出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