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刀还在准备阶段。距离向大御所大人献上御神刀,时间还算充裕,足够一心传的三家好好思考。枫原带着执刀人的问题离开,细思中不禁叹息。
如何锻刀,他一时半会想不明白,索性考虑其他的事。
枫原和丹羽两家常有姻亲往来,走到如今,两家几乎要变成一家,哪怕仍有些许理念上的不同,也能相互包容理解。但赤目家显然是越走越远了。
三百多年前,在天领奉行管理下,踏鞴砂曾出过一阵大乱子。据传,赤目家的继承人在那时曾犯下大罪,死于狱中;纵是多年之后证明那位青年实有冤情、罪不至死,赤目家到底是逐渐没落,对他们锻刀的“道”——对“斩人刀”的执念愈发痴狂。
枫原对此表示理解。
作为稻光与玉钢之国,锻刀的重地差点被人端掉,毫无反应的天领奉行难辞其咎;而作为五传刀匠们的管理者,社奉行与踏鞴砂的造兵司正丹羽久秀取得联系,暂任了对踏鞴砂的管理。整个天领奉行都受到了责罚,甚至直至今日,凡是锻刀事宜,都需要先与社奉行联络。
——可想而知,那时牵扯到此事中的赤目家是什么处境。
若丹羽家的先祖没有抗住压力处理好那场灾难,或者枫原家的先祖换到他们二人中任意一人的位置上,恐怕也免不了受到问责。若是如此,他们能抱守本心,走出与赤目家不同的路吗?
枫原不知道。无论如何,那是未发生的事了。这样的过去,在整个稻妻,恐怕只有执刀人殿下略知一二。
——修验者其实不了解那段过去。
灾难结束之后,他已经前往至冬,开始在深渊征战。处理五传是社奉行的职责。
少年姣好的面容为某人而表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他封好桌上刚写的书信,在信封上打上执刀人的印记,准备找人把信递去社奉行。
社奉行是幕府中离执刀人最近的一个部门。和刀匠、和刀相关的事务,大多数都归属于它。
正如奉刀祭——为将军大人准备御神刀,本不应是直接递给社奉行的工作;不过是多年前临时顶替天领奉行的职责,顺延至今罢了。
一封信件,结束了修验者今日最后一份工作。一心传讲究人刀合一,需要提醒社奉行注意开解赤目家主。
几经劝诫,他已是仁至义尽。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打算离开;刚踏出一步就又绕回来,从抽屉里再度拿出镜子,仔细检查自己身上不会露出什么痕迹。
小鸟啾啾地叫着,不知道是想提醒他些什么。修验者抓着斗笠边沿,哼了一声。
从天守阁出来,他看见稻妻城中华美的景色。夕烧色在天地间蔓延,万物都披上了漂亮的“火”。
而那个真的能发出火彩的家伙,站在町街的一头,跳着无人知晓的舞蹈;风间华是表演者,他的观众是孩子们。
“像老师一样。”孩子们悄悄说着小话。
“跳的没有老师好看。”
“老师可是老师啊!”
“也很好看啦!我觉得比老师好看。”
“老师才是最好看的,大哥哥长得比不过老师。”
“什么嘛!我是说舞蹈!”
风间华笑笑,止住舞步,“这可是你们要我跳的,要求了却又浪费别人心意、不好好看我跳舞的孩子没有糖吃哦。”
孩子们纷纷紧张起来,闭紧嘴巴盯紧了风间华,少年笑了笑,双掌合拢着朝孩子们一递,十指顺次打开、猛地一收——
“噔噔!”风间华摊开手掌,手心里不知如何多了一堆糖果,“吃吧。”
手里的糖果一个个减少,有的孩子还抓了两个——“哎,说好了的,一个人只能要一颗!”
“我是替老师拿的!”小孩转身,对着桥对岸挥手,“老师!倾奇老师!”
刚下班的执刀人抬了抬斗笠,笑着走了过来。
“好耶,我们今天有两个老师!”
“倾奇老师你之前去哪里了啊?”
“老师你能不能不要走了?”
他摸摸孩子们的头,应付着他们对他消失了一阵子的诸多关心和撒娇。趁着晚饭时间到了,他将孩子们打发走,终于有时间看向风间华。
“我这可不算给幕府打工。”他笑眯眯地说。
“所以就和我抢身份?”倾奇者和他开起了玩笑。
闻言,风间华扮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倾奇者大人不会和我介意的吧?”
“你……你喜欢的话就这样吧。”倾奇者快走两步,往家走去。
风间华笑着跟上,“暂时代替孩子们熟悉的倾奇者,作为他们老师的朋友和他们玩;等你这个执刀人处理完工作,正好可以一起回家。我很会带孩子,讲故事、教技能,我全都会!”他炫耀般说着。
“嗯。”倾奇者当然知道,毕竟他自己也算是他教出的孩子;他随意闲聊,“你跳的舞蹈是什么?”
“那个啊。”风间华的记忆随之翻动,“那是来自世界之外的舞蹈,弗拉门戈。”他说着,忽然拍了拍手掌,脚下跳起又急又快的步子;木屐在石板路上轻磕,撞出细密又清脆的声响。
“很好看。热情奔放……即使是边走边跳略显变形的动作,也能看出动作优雅从容。”
被这么一提,风间华尴尬地抓了抓头发,“还是技艺不到家。边走边跳,怎么会变形呢?”
“有什么原因吗?大部分舞蹈应该都不是闲逛着也能跳的吧……”
“当然了。”风间华舞步不停,“这舞蹈的创造者之一可是流浪的民族啊。”
流浪。倾奇者一怔。
“像风一样自由,像火一样热烈;享受着多种多样多彩的人生,将外在的见识,内化为自己的一部分。”风间华讲述着那样的生活,“明媚的、浪漫的、无所畏惧的人们;像宝石一样鲜艳耀眼,为了心灵的满足而永不停下自己的脚步。风去往何方,那就是他们的下一站。”
他对着倾奇者笑笑,“很有趣吧?他们主动选择了流浪。那不是无处可归的……嗯,或许一开始确实是无处可归;但他们主宰了这样的日子。那是自由随心的流浪。”
“还有这样的流浪吗……”
“当然有。”风间华肯定着,“不是所有的旅程都要设计好行程和终点,也不是所有的流浪都必须衣衫褴褛、颠沛流离。”
他说着,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几分骨子里的自傲,“尘俗的规则不能定义高贵的自我。”
倾奇者秀美的脸上泛起一缕迷茫和向往。
若是能与他踏上这样的流浪之路……似乎也不错。
与此同时,被什么盯住的感觉再次袭来。风间华似乎不在视角之内,但站在倾奇者肩头的小鸟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视线的重量。
“又来了又来了,我可怜的倾奇宝宝。”
“镜头为什么又不展示啊!友人到底长什么样子,急急急。”
“但是这句话说得真好啊,感觉倾奇者有被安慰到。”
“嗐,说得好有什么用,还不是画大饼。几个版本前容彩祭的故事不就证明了?执刀人根本就是个疯子,看当年奉刀祭出了多大乱子。”
“虽然但是,评价不至于这么极端吧。”
……
各种各样的对话在风间华脑内回荡。来自“玩家”的观测只有短短一瞬,他已经对此有了经验,对此接受性良好。
然而那些话语里的情绪和潜台词,让少年还带着舞步韵律的双腿忽然有些沉。
回到家里,风间华把倾奇者哄进客厅,让他乖乖等待,自己则进了厨房准备二人的晚餐。
站在灶台边,考虑着吃点什么,少年忽然听见门口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有人拜访?这种时候?
风间华侧头看向窗外。天都黑了,是有什么急事?但这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未关严的半开的窗户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风间华心头一惊,迅速严阵以待,握紧锅铲;只见窗外的人看见有人看着自己,也是一惊,她见风间华没发出叫喊,迅速手忙脚乱地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少年无奈地看着她冒冒失失地翻窗进来。
她壮着胆子询问:“冒昧问一句,您知道这里被关着一名少女吗?”
“?”风间华头顶冒出一个问号,“什么少女?”
暂且不提他在房里做的两次大扫除,要是真有什么少女,倾奇者早该和他说了。
他示威般挥了挥手里的锅铲,和女人手里的刀相比,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你最好和我说明白。否则……”他眼睛一转,“我就要喊修验者大人过来了。”
门口的谈话声隐隐传到后厨,拖延时间的人和风间华面前的女人明显是一伙的。
风间华打量着这个女人,她比少女稍高,脸上却还未褪去青涩;浅棕色的头发不太服帖地翘着,发梢中一缕鲜艳的红色,如同他们小院里的红枫。
也让少年不禁回忆起某位故人。
“拜托了!”女人非常急切,“您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被修验者大人关起来的那位女性,那位‘妻子’在哪?”
风间华面容有些呆滞。修验者对自己的占有欲、上午他对枫原提及的“家妻”、丹羽的后裔和门口死活不进客厅细说的两位来访者……
电光石火间,风间华串联起一切。
“噗……哈哈哈哈……”他不禁笑出了声。女人连忙去捂他的嘴,却见他手腕诡谲地翻转,不知怎么就避开她抓来的手,反过来抓住她衣袖遮掩的小臂。他拉着她往门口走去,正好撞上冷着脸往屋里走,身后还拖着两个负累的青年的修验者。
风间华和修验者对视,前者笑得更欢了,而后者神色软化,露出几分无奈。
枫原、丹羽和神里三个年轻人被安置在茶室里;茶桌对面,风间华和倾奇者并肩而坐,表情不甚明朗。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倾奇者敲敲桌子,“你们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