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验者一如既往醒得很早。
再怎么接近人类,人偶仍是不需要睡眠的。他闭着眼睛,听见身侧细弱短促的呼吸声,这是小鸟还在他枕边安睡。
风间华不在。
“又是梦吗?”修验者闭着眼睛,将自己在被子里蜷缩得更紧。皱着眉忍下心绪纷烦,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既然昨晚的那些全都是梦……今天上午就该坐船往稻妻赶回去了。
赶回稻妻,和八重碰头,给将军带点心,商议献刀相关事宜,联络雷电五传的代表人询问铸刀之事……他呆呆地坐在床上愣神,眨着水汽氤氲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他双手按住自己身上的衣服。
不是他平时睡觉时穿的那件……是他狩衣外袍下的单衣。
昨晚被那人强行押去睡觉,只脱了外袍,没有换成他休息时的那件,所以——
少年倒抽凉气,忍不住屏住呼吸,不敢深想;板正地坐在床上的躯体缓缓塌了肩,像鳗鱼一样一下子滑进被子里。
他双手抓住被子的边缘,缓缓提到肩上,闭上双眼假装睡觉。
不是做梦……不是做梦。
倾奇者忐忑不安地缩在被子里,假装自己一直处于深眠,未曾醒来。
“吱呀——”
房门的木轴有些缺油了。
风间华略一皱眉,踮着脚尖,提着食盒轻轻从门缝钻进来,再轻轻将门关好。
一手提着食盒,另一手垫着食盒底端,近乎无声地将它落在桌上,与昨夜的糕点盒并排放好。他回头看去——洗漱的热水是提前打好晾着的,湿毛巾放在一旁,早餐也准备好了,按他回忆起的倾奇者的习惯……
浅发的少年小跑两步,咚一声扑到床上。
“起床啦!”
“叽叽!”小鸟被震得在床上弹了两下,惊吓中飞到别处。
风间华掀开倾奇者的被子,“我知道你已经醒了!快起来,今天一起出去玩,我都做好计划了!”
倾奇者紧闭着眼睛,双手搭在腹间,置若罔闻。
风间华笑了笑,手指点点他的额头;倾奇者则像许多年前一样,迅速用双手捂住头发,挡住了他向上伸去的手。
小人偶睡姿很乖,在踏鞴砂时,他每天早上乱糟糟的头发都是被同居的某人摸乱的。这时候记忆的欠缺反而成了优势——风间华目光柔和了许多,趁着他闭着双眼什么都看不到,讨巧地趁机在他嘴角亲了一口。
“你怎么!”
倾奇者脸颊涨得通红,从床上弹了起来,他目光闪躲,张开五指遮住了半张脸。
风间华猜,他对有人喊他起床的记忆还停留在踏鞴砂时期;但那时把他当作弟弟的自己,是不会对他如此冒犯的。
即便如此,他的作为并不会有更多的差异。
风间华单腿支在床上,斜身一扑;晶尘自反方向聚集,将倾奇者整个人推进他的怀里。他旋身一转,将毫不反抗的少年放到床边,然后在他旁边蹲下;白皙笔直的双腿顺着床沿自然下落,他抓着少年的脚腕,拇指轻轻在他的踝骨上蹭了蹭。
“别……”倾奇者晃动脚尖,轻轻踢了他一下。
风间华仰头对他露出一个迷惑人心的笑,就好像在对少年说:刚才的动作只是个意外。倾奇者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不知道信没信他。
他拿起木屐,替他把鞋穿好,再让他站起来,替他整理衣裤。
“我自己也能穿的……”
“多留给我一些照顾你的机会嘛。”
风间华理了理倾奇者的裤腿,双手顺势在他的大腿处圈了一下,引来一阵不自在的踢晃;松开手,他视线下滑,又在他小腿上轻轻一围。
“你干什么。”今早,从起床到现在,倾奇者脸上的羞红就没下去过。他不适应地又一次晃了晃腿。
风间华故作严肃,“小倾奇,你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啊,你瘦了好多。”
倾奇者不怒反笑,他可是人偶啊,他顺着对方的话问:“你倒是说说,一个人偶,怎么做到‘瘦了好多’?”
闻言,风间华狡黠地眨了眨眼,“这你就不懂了,有一种瘦叫做你的爱人觉得你瘦了。”
爱人……!
这个词再次击穿倾奇者的心防,他红着脸,仿佛变成了一个乖巧的没有意识的人偶,被风间华带着洗脸、穿衣,任他摆布。
直到坐在桌边,看见风间华摆在桌上的和食,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你……恢复记忆了?”
“一部分。”风间华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找一位很厉害的高人强化了我的脑袋,现在它没那么容易碎了,我从小鸟身上读到了很多记忆。”
而且,记忆会不断被相似的场景触发,让他想起越来越多的事。
说话间,小鸟从不知何处飞了回来,啄了一下风间华的额角,站到少年的肩上,与他再次共鸣。
“不提这个,早餐怎么样?我是按照很久以前你的口味准备的……”
倾奇者习惯早起,风间华便赶着最早的一班归航渔船,买了最新鲜的材料做了烤鱼;璃月不好买鳗鱼,茶泡饭里放的是海苔碎和梅干;玉子烧切成了花形……作为配菜点心,他还准备了一份璃月特色的虾饺。
不知道这么多年里,他的口味有什么变化?想到这儿,风间华的神色有刹那的阴郁,在被注意到之前,他又很快为自己再次换上笑脸。
“我很喜欢。”倾奇者说着,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咀嚼两下,含着食物重复,“……我很喜欢。很好吃,和以前一样。”
“啊,那就太好了。”风间华支着下巴对他露出了堪称傻笑的表情,“我还担心手艺有没有生疏呢。这可是当初和你一起锻炼出来的厨艺。”
不会做饭的失忆者与人偶拜访了许多民众,定食屋的婆婆对他们最为关照,几乎把他们当做传人倾囊教导。
风间华又记起了自己闹出过的笑话,“还记得刚到踏鞴砂那天,我不会做饭,害得你跟着我吃了一顿糊粥。”
“我愿意的。”倾奇者垂着头,“你本来就没有照顾我的义务。”
“现在有了。”
他们是恋人。
风间华笑意盈盈,“时间还早,想好玩什么了吗?”
窗外天色刚亮,朝阳尚未探出地平线,赤红的云霓散布天际。
等霞光褪去,街上渐渐有了行人,浅发的少年拉着戴斗笠的黑衣少年跑出了旅店。
“全提瓦特最繁荣的商港,七国财富汇聚与流通的枢纽。”风间华语气激昂地向少年介绍,“我来带你逛些好玩的,保证给你一个难以忘怀的回忆。”
小鸟扇扇翅膀,将更多有关璃月的知识传递给本体,风间华拍拍小鸟的背,歪头看向少年,“这也算是一次难得的约会吧?”
后者有些迟钝地将那个词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忽然觉得耳根发热。
“约会……”
风间华心下好笑,坦然抓住了倾奇者的手,将与他十指交扣的手抬起,在彼此面前晃了晃,“约会。”
小鸟拥有着五花八门的记忆,其中,有一部分的风间华是作为一个“观测者”存在。他们有着卓然的视角,通晓七国、提瓦特乃至世界之外的知识。
有着这样一份记忆外挂,风间华对今天的行程做足了打算。
他拉着卸下了沉重的荆棘外壳的少年,一起脚步轻快地跑过璃月的石板路;海风吹拂的广场上人来人往,早市还未散去。
修验者熟悉航船入港的声音。今日本是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但被人紧握着手,站在船下,竟然听出了几分繁荣昌盛——远不同于过往的萧索寂寥。
是心境不同了吗?因为他所思念的人就在身边,因为他的“归处”正与他十指紧扣?
倾奇者远远眺望着那艘货船,脸颊上忽然擦过一阵油香——他一转眼睛,瞧见风间华又将一串小吃抵到了他的嘴边,“尝尝这个!我觉得不错。”
“都把油擦到我脸上了……”倾奇者抱怨着,咬住小串中段烤得恰到好处的菌伞和贝肉;风间华抽掉竹签,用手帕轻轻戳了戳他像仓鼠似的鼓动的脸颊,仔细检查他脸上的油迹,“只有一点,我替你擦掉了。接下来去店里吃璃月的明月蛋或者岩港三鲜怎么样?”
倾奇者如临大敌地摇头,抬了抬自己手里拎着的几包小吃。
毫不顾忌吃撑肚子、吃坏肠胃,人偶和不死者强大的消化能力不是用来干这个的!
若是风间华听见了,他一定要反驳:消化系统不用来吃东西,拿去消化邪祟才是歪门邪道!
幸好少年听不见他的心声。风间华估摸着两人一路上买了多少零食,猜倾奇者确实吃不下了,转头就又塞给他一串草编。
从日出一直逛到早市散去,街道上的诸多店面开门营业,风间华脚步十分顺畅,带着倾奇者径直拐进一家店。
店内或铺或挂展示着诸多面料,倾奇者看得目不暇接;身边的少年嗓音柔和、目的明确,“老板,麻烦您介绍一下,我要给我的恋人裁一身新衣服。”
老板眼光毒辣,盯住了两个少年交握的手,笑了笑,“没问题。黑衣服的小哥,你有什么喜好吗?”
倾奇者慌忙摇了摇风间华的手,凑在他耳边小声拒绝,“我有衣服。”而且面料做工都很精细,依他所想,犯不着来这里定制。
风间华故作姿态地哭丧着脸,也摇了摇倾奇者的手,“全是黑的。”
倾奇者哑口无言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黑衣有什么不好吗?
看着倾奇者眉目间略显困惑,似乎并不赞同,风间华退而求其次地补充道:“当然了,如果你喜欢这个打扮,继续这样也很好。不过来都来了,不试试璃月风格的衣服吗?”
倾奇者握紧了风间华的手,对老板提出新的要求:“请为我和我的恋人各做一身新衣。”
他为二人选了同一款绣有暗纹的雪白的布料,店家爽快地为他们量好尺寸,元素力的光芒在老板指间舞动,据说在这样的技艺下,新衣今晚就能做好。
而风间华又带着他转进新的店铺……
傍晚,二人沿着玉京台的小路,向天衡山高处走去。
他们的身体尚未疲惫,过于充实的一日却会让精神紧张。逛了一整天,这里正是一个舒缓放松的好去处。夕阳余晖将世界染成温暖的橙色,如同融融炉火,恍惚间好像整个世界都要被熔铸为一个整体。
风间华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他将路边的却砂树指给倾奇者看,“那一棵树长得比别的高一点哎!”
少年不禁笑出了声,“没有话说可以保持安静的。”
风间华闻言抓了抓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却也没有解释。他仔细瞄着倾奇者的样子,玩闹了一整天,此刻哪怕安静下来,对方也没有再露出寂寞的样子了。
他看着自己的鞋尖,抓着对方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又再度紧握。
这样就很好。
风吹走了晚霞的色彩,夜幕降临,二人站在山顶,望向灯火辉煌的港城。
“从鸣神大社看向稻妻城也是这个感觉。”倾奇者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忽然有些哀伤。
“你作为执刀人经常去鸣神大社吗?”
修验者摇了摇头。
“在我从至冬回到稻妻,重掌职责时,我已经不会这样想了。繁荣的永恒的城市……我看着它,只会觉得悲哀。”
怀抱希望走向明天的民众,在神明眼中却仿佛成了某种罪无可恕的错误。
他露出了遗憾的笑,“看起来很像,事实上却完全不同。断裂的山峰、山下繁荣的城市,武力高强说一不二的神明……倘若那家伙的幕府也能极具效率,情报组织滴水不漏……若她将民众守护周全——当年踏鞴砂的春祭,你该作为一员大将接下孩子们送给你的花环,而不是人们对着大地倾覆酒杯。”
倾奇者望向天空中的那轮圆月,“当初的剑舞,本该多一人观赏。”
风间华看着他的侧脸,无从开口。他是无能的逝者,能说些什么呢。
然而少年无需他人的安慰。倾奇者对着风间华展露笑容,“还好,一切都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