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奇者和风间华并肩坐在山崖边,不等风间华反应过来,人偶少年忽然起身。
黑色狩衣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解开衣带,将外袍褪去,简单叠起;又仔细地从腰间解下了一串草编的小动物。他和风间华点点头,用狩衣垫着,把他送的这些常用来哄孩子的小玩意儿放在他的手里,“替我保管一下。”
少年抖开包袱,取出了今日新裁的白衣;不同于侠客的劲装,它并非贴身束腰收袖的模样。对襟方袖比起常规,袖长缩减许多,短衣下摆刚到大腿,搭着七分长的阔腿衬裤,美观又不累赘。
有些像他曾穿过的修验者的铃悬衣,被风一吹,恍惚间又与曾经倾奇者的装束隐隐重合。
少年对着风间华伸手。
风间华略显迟疑地把手放上去。少年忍俊不禁,笑道:“不是这个。”
还能是什么?风间华脑子一抽,用自己的脸贴住对方手心,仰头看着他,眼神无辜又单纯。
倾奇者无奈,顺势用双手使劲揉搓他的脸颊,“默契不够啊。我是说,把你的刀给我。”
刀……联系起刚才的话题,风间华终于明白少年含蓄的话语中向他传达了什么意思。
细碎的晶尘从他的衣袖中流出,在月光下凝聚成一把柔白的刀;倾奇者接过短刀,披着白袍,退开几步在空地中央站好。
月下的少年昂首挺胸,如水的月光晕染了一切现实与虚幻的棱角。
“Saki。”他喊着只有他能喊的叫法,穿着只给他看的衣服,“这一次,我是为你一个人执剑而舞。”
纤细的少年倒提着武士刀,足尖点地,轻盈地旋转半步;雪色的衣袖飞舞,刀尖无声地在空中划过,珠光色的利刃将月色斩落三分。
灵动的身形犹胜鬼魅,少年如一片羽毛向他飘远,如同转瞬即逝的落花或飞羽。白皙的手腕连震,刀锋破空、簌簌连响间,于空处挽出利落的剑花;顷刻间,刀尖一挑,似是斩落花上细蕊。
执刀的手如放下一朵花一样平静地落下。
白衣的倾奇者身形稍定,将刀收至腰侧。只一晃神,他已又欺身而来。
刀尖上扬,刃上如水的辉光自然地在他身前画出半轮满月的弧度。猎猎霜风中,少年转腕引臂、双手执刀,木屐踏地的脆响间,一步轻跃便是两次旋身。他剑势一缓,手臂平直地出刀横斩,就像是将什么护在身后。
他扶住刀背,双手握刀,旋步之间衣袂飘扬,如蝶翻飞;少年双眼轻合,面色恬淡地微笑着,任由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将刀锋向前一递。
劲瘦的肩臂高抬着银白色的武士刀,刀背横过他的肩膀,而他便在这柔和的锋芒中睁开双眼,目光缱绻地看着刀锋——或者,是越过它,看向前方的所爱之人。
四目相对,倾奇者浅笑着,继续他未完的舞蹈。
像转瞬即逝的盛放的花,像轻盈的纤尘不染的纯白羽毛。他无畏无惧、昂首阔步地站在他的面前,无论他的身形多么纤弱,自称人偶、自称修验者的少年,此刻几乎就是一个世界。
翩然起舞的白衣少年挽臂收刀,单手抚胸。
一舞终了。
晶尘之刃在他手中散去,倾奇者张开手臂,接住飞扑而来的风间华,与他在月下紧紧相拥。
“哭什么?”他问。
“我没有哭。”然而风间华却制止不了自己眼中涌出的泪水。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倾奇者的舞蹈很好看,轻盈灵动,柔中带刚;只是某个瞬间,他错觉这个纯净的少年当真要化作月光、化作羽毛,随风飘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舞得好看吗?”倾奇者包容他的异样,安抚地拍拍他的脊背,在他耳边低问。
“嗯。”风间华放开少年,站直身体,振作起来。
“那就太好了。”倾奇者拉着他,再次回到悬崖边坐下,“不枉我抽时间精进技艺。”他握着风间华的手,仰望夜空,“今晚的月色真美啊,正适合重逢的日子。真好。”
风间华侧过脸看着他,倾奇者一直伪装得很好的神色中,流露出了一丝时间的痕迹。
他们分离了那么久……
他将目光移向那轮明月,“是啊,真美,真好。”
“以后可以一直在一起吗?分离了那么久,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嗯,我……”
“哈哈哈,”倾奇者突然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打断他的话,“我差点忘了,saki你不会守信用的。真是狡猾的人。”
尚未完全恢复记忆的不死者猝不及防,被笑得愣住,但也听出来自己一定欠他很多。他只能珍而重之地抓紧他的手,“我会努力。”
倾奇者置若罔闻,“没关系的。无论多少次……”被他抛下、被他“背叛”,留他孤身一人面对残酷的现实……
修验者露出纯净恬淡、和最初的自己一模一样的笑容,“没关系的。因为saki回来了。”
他笑容灿烂,看起来十分乖巧,风间华却愈发觉得他身上流露出落寞沧桑的气息,只有语调还是轻快的,“你在这里,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只要你还在,我就不是孤身一人,无论你想要去哪儿,我会永远做你的倾奇者。”
风间华心头突然泛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等他仔细甄别,倾奇者突然发问:“Saki,你的神之眼呢?”
神之眼?
风间华被问得一愣,主体意识在小鸟储存的记忆中翻找,很快知道,他确实曾经有一枚神之眼。
“弄丢了……可能是,在深渊里,那时。”风间华忧心倾奇者的状态,不敢提分别二字;语焉不详地回答完,他不禁压着眉毛反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如果是担心实力,我没有神之眼也可以战斗。”
倾奇者很乖巧地轻轻摇了摇头。风间华若失去力量、必须由他人保护,反倒正中他的下怀。他在意的不是这个。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突然想到,saki现在好像很爱哭呢。”他笑道,“不知道,如果是现在的你,还会不会拿到那枚神之眼?”
“当然会了。”风间华努力翻找着自己获得神之眼时的记忆,却什么也没发现,只知道自己曾经在背后悬挂着雷系的“眼”——就像182背后挂着的邪眼一样。
倾奇者真的是突然想到这件事吗?他放下困惑,不甘又有些好笑地回应倾奇者:“不要小看我的愿望啊!”
守护众生的他的愿望……倾奇者淡笑着,没有说话。
而风间华更困惑了。为什么他觉得倾奇者变得比刚才还要落寞伤心?
他手足无措地压下心里越来越多的疑惑,开启新的话题:“不提我了,我不在的时间里,你怎么样?”他紧张地问,“你应该没有一直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吧?”
“如果我说是呢?”倾奇者怀揣着自己的小心思,故意问他。
风间华坐在地上,低头盯着自己的衣角沉思,他用手无意识地拨弄着放在一边的草编,“唔……我会心疼,然后,想办法补偿你吧。”
话音未落,风间华只觉肩上一沉,温暖的身躯抱着他的胳膊,他将头枕在他的肩上。
“该被补偿的是你……是你一直被关在实验室里,是你在一直被做实验。”
“那也轮不到你来补偿。”风间华轻松地看向天空,“这是该和多托雷清算的账。这是他欠我们的,迟早要他来还。”
说到这里,与他连接意识、传递着记忆的小鸟也受到了他的感染,啾啾叫着跳上风间华的另一侧肩膀,很生气似的扇了扇翅膀,让人觉得好笑:还没有巴掌大的小家伙,脆弱无力的幼鸟,生气也像撒娇一样。
“别躲开话题,你没把自己一直关在实验室里吧?”风间华语带担忧地提问,振了振肩膀,颠动靠着他的倾奇者,催促他回答。
倾奇者如实相告:“放心吧,没有。我在实验室里待的时间很有限。”
这二百八十六年里,他只在实验室里花去了三分之一的时间。
在东拼西凑的实验时间里,他与将军合作,确认了自身作为人偶的身体机能跨向神之阶级的可能,并完成了对自身的基础改造。
而在五十年前,他对风间华的复活却彻底失败。无数次的尝试,最终换来的是至深的绝望。
“实验没什么好说的,一次次失败罢了。最终以那只容器小鸟的诞生作结。”
风间华摸摸他的脑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没有你及时保护住我,博士是一定会对我的记忆动手的。”
他握住小人偶冰凉的手,抖开狩衣披在他身上,然后抱住他,让他再次靠在自己怀里。
倾奇者在回忆中变得苍白的脸色稍好了些许。他瞥开目光,絮絮陈述——
另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他为稻妻的安稳而奔走。
无能的神缩在一心净土之内,愿或不愿,他一如她最初的设想:修验者与将军合力,共同抗衡着深渊的残迹与种种新的隐患。
此外,修验者放在幕府上的心思甚至还要比将军更多。将军询问他,是否需要封他为侧用人?这次没有神明强制的命令,职位被修验者推说给“更合适的八重神子”;此事最终在将军和狐仙宫司的推诿扯皮中不了了之。
执刀的修验者不领政务。他只做他的修验者,在必要时喝退凡人的愚行,斩落罪者的头颅;让众生能享有那个人乐于见到的繁荣安定。
若是他见到——
“像当年的踏鞴砂一样,”风间华笑着说,“大人们努力工作,做完了一天的活,孩子们也放学回家,在街巷里玩耍……处处都是祥和幸福的样子。”二人紧贴着身体,风间华握住倾奇者的手,俏皮的语调中传递着温暖的力量,“这些都多亏了你。这些年来辛苦你了,最伟大、最了不起的倾奇者大人。”
倾奇者心脏中忽地涌出一股暖流。这颗源自风间华的心脏似乎在回应他,在切实地给他奖励。
固然他自己也想看到稻妻拥有这样的景象……他回想起自己这么做时,心中藏着的那一点私心:若是他见到了……一定会夸奖他的。
然而,那时的他还不确定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
对自身无能的厌恶、对逝去爱人的偏执的“赎罪”想法,让他日夜煎熬,不得解脱。
他隐去自己的心理活动,简明扼要:“最后三分之一的时间,我花在了对自身的修行上。”
如在深渊时,散兵与风间副官对未来脱离愚人众后的一切的畅想,他去了很多地方。
最初,修验者没有离开稻妻的打算。无论有没有实验,他一直待在借景之馆,守着那片风间华死后所化的晶尘之海。但多托雷会不停派来袭击者。
多种多样的人偶。
每一个都拙劣不堪,每一个都长着风间华的脸,脸上印着清晰丑陋的编号。
每一个,都会毫不犹豫地对他下杀手。
这点程度还伤不到稻妻武艺高强的执刀人,但他总会厌烦。
在两百年前,他成功将风间华的离散记忆保护起来。在那之后,他会在闲暇时踏上旅途——褪去修验者的衣着,穿着一身黑色狩衣,背着沉重的装着记忆晶尘的水晶罐。
风间人偶装载了嘲笑的程序。
“那算什么。骨灰罐?明明是神造的尊贵存在,却自我下贱,为了一堆废物的残渣当起了未亡人?”
那是修验者第一次将这些伪造品打成粉末。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他在很多事情上不再留手,做得决绝……他甚至不会为此后悔。
像是剜去了早已腐烂的血肉,鲜血淋漓间让他有种堕落的快乐;他享受着碾碎它们的乐趣,享受力量与地位,午夜梦回时他却不禁流泪。
他的saki,他的风间华,一定会讨厌他这副模样吧。
倾奇者目光闪躲,将一切他自认为不堪的种种事迹尽数跳过。他最终只对风间华说了听起来还不错的部分:
“我作为修验者去了很多地方。去纳塔调查,了解了有关深渊的许多知识;暂居璃月时,我结识了一些仙人,知晓了地脉的秘密……”
风间华一边听一边点头,在沉重的气氛中难得找到一些安慰,“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好好地享受旅行了?”
然而倾奇者骤然沉默,连带着他也心下一沉。
“没有。”倾奇者咬牙切齿中,声音都难以抑制地颤抖,“说好了是两个人一起,在你生死未卜的情况下,我……我怎么——”
风间华按住他的后脑,将他按在自己胸前。他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