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实验室中,庞大的机械系统正在运作,生物质神经索通过头盔连接着人类的大脑。博士坐在装置的中央,冷漠地审视手中屏幕上的数值。
“共鸣装置对风间华的状态数据同步过慢了。即使考虑到跨越深渊裂隙的因素,也只能勉强满足需求。”
他摘掉头盔,推动手边的操作杆。最新提取的执念顺着装置穿入裂隙,在前线营地的大型稳定装置的增幅下,向它的本体发送最终的污染指令。
“不知道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罢了,应该还赶得上。”
与此同时,风间自交错的银白树根中走出。
他的状态很好。在历史的洪流中,他像往常一样,把自己藏在了意识深处,免去了强行接受知识带来的精神冲击。这并不难,他们本就是一体——他确实是风间华“潜藏的疯狂”,他不需要任何记忆,只需要执行自己的任务。
至于他的来历,好端端的,他为什么会被分裂出来,风间不在乎。
他只是谋求着意识与躯体的主导权,那个笨蛋会为了追逐真相而承受虚界力的影响,而风间作为信徒,他要清醒地守在这里,等那位执行官殿下回归。
他坐在银白的树根下,如水的银色光芒将他包裹。他双眸中呈现迷离的焰色,仿佛造神的实验台上元素力的炫彩。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泛起细小的波纹。风间激动地迎向新生的裂隙,张开双臂抱住从裂隙中跌落的人。
执行官作一身黑红相间的修验者打扮,胸前悬挂着照见真实的八咫镜,背后轻飘飘的行囊中则不知放了什么。衣袍下是纤细的少年身躯,全然看不出蕴含着多么强大的力量,白皙的颈仿佛可以被他单手轻易折断。
秀美无双的精致面容此刻安然沉睡着,纵使人偶不受污染,探索中受到的其他负面影响也绝不可小觑。勾红的眼尾仿佛传达着他内心炽热的情感,像一种作为此世超然之人的身份的宣称。
风间摸摸少年的头,不禁露出笑容。有着柔顺发丝的脑袋圆溜溜的,手感很好,像一颗漂亮的珍珠。
他抱着他坐下,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膝上,像在抚摸小猫一样,在他的发顶一下下轻抚。
风间回忆着他最初被“唤醒”时听到的心声——
“神是人类可以创造和超越的对象,而他正是我所期待的那枚问路之石。”
“他将是这世间最为完美的作品,我多么希望能亲手参与对他的塑造,成为创神者中的一员……”
他眼尾略微上扬,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近乎痴迷的狂热,手指从发丝间穿过,仔细描摹勾勒着散兵的面部轮廓,犹如追逐着不可名状的真理。
想要占有他,想要研究他,想探索他的存在,了解他的全部……想将他关起来,将他放上只属于他的实验台;看他受难,看他在茧中挣扎,最终迎来蜕变之时。
“唔……”散兵眼睫微颤,偏了偏头,睁开眼睛,“Saki?”
清澈的眸望进浅蓝灰色的眼睛,眸中红色的火彩不似以往那样温柔绚丽,让散兵感到陌生。
像是什么嗜血的怪物。
散兵愣了一瞬,眨眨眼。风间华在他眼前像往常一样温柔地微笑。
是错觉吗……他疑惑地想。
他想要起身,又被风间华重新按在他膝上。头顶响起熟悉的声音,柔声细语的语调却甜得发腻:“不必心急,先好好休息;否则零件坏掉就不好了。”
散兵猛地抓住风间华的手腕,他一拧身从地上坐起,戒备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他是谁?风间华不会这样说,他是不会用物化的视角描述散兵的。
风间似乎被他问得一愣,茫然地摇头,“我能怎么?你应该很清楚吧,我和你一样,只是在树根后探索了深渊的真相而已。”
散兵眸光一暗。那些真相确实令人难以消化。早些时候,他不敢贸然了解过多,只验证了一部分猜测。他不知道风间华看到了什么,但看样子后者出来得比他更早。
深渊确实可以解释风间华的异样,更不用说他本就因为某些原因而状态不佳。然而……
“抱歉,是我激动了。”散兵收拾情绪,暗自戒备着,状若无事地与风间面对面坐好,“你看到了什么真相?”
随着散兵的询问,风间华回忆起诸多往事;风间的意识瞬间被大量信息挤占,竟短暂失去知觉,身体剧烈地一晃。
“你没事吧?”散兵紧张地问,却克制着没起身搀扶。
风间摆摆手,“我没事。哈哈,我的探索结果没什么重要的。”
他有些苦恼地单手捂住额头,刚刚,意识中骤然爆发出强烈的情感,剧痛仿佛利刃劈开他的头颅。
痛苦、悲伤,还有隐约的释然。那是属于风间华的情感。
——他未被污染侵蚀同化的那一部分,仍有战斗的能力。
风间心下冷笑,手中晶尘聚集,化为一把锋利的武士刀。他在心中默念自己的任务:在“他”重新占据这具躯体之前,我要把面前的人,绑到“我”的实验台上。
“想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风间假笑着起身,对表情骤冷的散兵行了请战礼,“来和我打一场吧,打赢了就告诉你。当然,得麻烦你手下留情啊。”
散兵紧盯着风间华的身影,默然起身,抽刀,回以一礼。
一连串急促的踏步声,快得像是凭空闪现,风间手臂挥舞,刀锋直取散兵的心口!
散兵却不见着急,不同于风间的来势汹汹,他沉静地看着他,长刀倒提,轻轻拨开银白的刃。他顺着对方的刀势踏步,旋开身形,灵巧地闪转。
他的实力比风间华更强,不急于一时。他凝视着风间华——后者脸上带着令人胆寒的疯狂的爱慕。
这确实是风间华……他因为不知名的缘由,疯了。
长刀交击,发出富有节奏的清脆的鸣响,风间步步紧逼,散兵且战且退,一追一躲,就这样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纠缠着。
散兵目光稍稍下滑,看向自己手中的刀。受击的手感越来越艰涩,他几乎听得到刀身内部的嘎吱声。
他身躯后仰,与风间递来的又一刀擦身而过,刀刃险险割裂修验者的衣袖与前襟,带出血痕。风间略一抬刀,刀尖刺向散兵的咽喉,逼他略显仓促地举刀回防。
一声冷冽而厚重的锐响。
锵然一声,散兵手中的刀寸寸碎裂,飞溅的碎块在脸颊留下细小的血痕。
散兵闭上眼睛,不再闪避。
不出意料,咽喉处没有出现被刺穿的痛楚。
长刀携着冷风与他擦肩而过,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肩头一沉,有谁用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半环在怀中,带着他旋转。
他睁开眼睛,看见属于风间华的、他熟悉的眼神。
风间华僵硬地对他微笑,他开口唱出莫名的诗篇:
“罪人三度唱响拙劣的戏码。
“愚昧者嗤笑他的勇气,殊不知夏虫不可语冰。”
旋转中,风间华将散兵抛远;但刚刚远离,他便矛盾地再度朝散兵追来。风间华向他伸手,散兵去握,他又迅速收回手掌。
像一个接收到冲突的双重指令的提线木偶。
浅蓝灰色的发丝在深渊中折射出绚丽的彩虹色,他在黯淡的天光中向黑暗高举手臂唱诵,状若疯狂:
“看啊!多么崇高,多么神圣!纯洁无瑕的人偶,直面命运的圣灵!
“命运自满于悲剧的英雄,创生者为他喜悦,为他狂欢,唯独赐予他至爱的苦难。”
散兵听不懂他的歌声,只有悲伤在空气中弥漫。他直觉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快步朝他追去,想将他抱住;风间华却十分了解他似的,微小的移动也能将他伸出的手臂轻易避开。
面前的人突然对散兵有了极其深刻的了解,对武技的理解同样突飞猛进。
他抓不住他——散兵忽然有些慌张,而风间华仍在怪异地笑。
“为何他须愧悔,莫非世人冷心冷情,独他炽烈?
“为何啊,为何是他,必须成为盲目的凶手,成为囿于命运的英雄?”
散兵看着他越退越远,追逐着呼喊:“Saki!”
风间华对他挥手,晶尘护盾反向凝结,结成束缚散兵的牢笼。他在远处站定,唱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句。
"Scaramouche, Scaramouche, will you do the Fandango?"
一时间,荒原上万籁俱寂,只余下被他们甩在身后的呼号的风声。巨树的辉光照耀着二人的身形,掩饰了风间华身上愈发黯淡的虹彩与不祥的灰白。
散兵喉咙干涩,“Saki……”
风间华打断了他:“回答我。如果你未来会经历非常不好的事,你仍愿意选择走上那样的未来吗?”
“……只要我认定那个选项有足够的价值。”
“如果你从幻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注定孤身一人……你愿意面对吗?”
躯体上出现了明显的裂纹,灰白的碎屑开始飘散。散兵不可置信地拍打晶尘屏障,“你怎么了!放开我,醒醒,你要崩溃了!”
风间华双目无神,呆滞地望向散兵的方向,嘴唇一张一合,什么也没说出来,唯有身体的颤抖愈发剧烈。他挣扎着抬起双臂,雷元素在散兵脚下汇聚成阵。
散兵顾不上会不会弄伤风间华,他焦急地攻击身上的束缚,扯碎囚笼,朝着风间华奔去,“别丢下我!”
雷电撕裂了空间。
风间华看着面前模糊的影子,凭直觉将杀招再度替换为无害的舞步。他将散兵推入新生的裂隙,送他离开。
这就是最后了吗……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又会做出什么表情?
“你疯了吗!”他听见那个吵闹的“自己”在抗议。
“我没有。”风间华呢喃自语,“你从何而来?”
“我是你的一部分啊,你为什么要自杀?你明明已经认可我的存在,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了,不是吗?!”
“你是指那样会不停尝试对他下杀手的‘控制权’?亲眼看着你——看着自己——杀了他?”
“……那是最好的材料,他就应该躺在实验台上。我不会杀他,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苦头,他承受得住。”
承认了新生的狂人同为自我,就必须顺从污染;不承认便会继续被鸠占鹊巢。风间华重新占据自我的上风,代价是与污染融为一体。
躯体中早已没有第二个意识……他在和自己对话。
“我不能留下隐患,我不能忍受一个待在他身边随时可能伤害他的存在。”风间华继续剥离自己身体中的生命力,“是啊,我是由执念组成,而执念未必都是好的,爱也一样。这样的变态私生饭……刚才伤到他了。”
身体迅速失活,碎成数块,脑海中逐渐安静。他冷漠地审视自身的意识,无论他的一切是否源于他人的设定,爱和守护都是他自己会做出的选择。
有谁污染了他的构成,将病态的情感写入了风间华的本能。错误的情感潜藏在他的思维深处发育壮大,一点点侵占风间华的理智,让真正的他逐渐被陌生的“自我”淹没。
那么,风间华也只能在还有最后一点理智前,确保自己能远离散兵——永远的。
“——”
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刺耳的巨响,与他共鸣,像是谁带着恶意的不可名状的呼唤。
风间华的自毁骤然终止。
他迷茫了一瞬,动作僵硬地划开空间,跳入又一个逃离深渊的裂隙。他落在雪原上,失魂般向着信号的源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