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几日路程,二人赶到了“树根”之下。
银色的辉光有着一种无机质的冷漠。在光芒掩藏下,扭曲的根系如同什么张牙舞爪的怪物,又恍似连接天地的旋梯。
深渊中昏暝的天光被它吞噬,大地上流涌的风朝它撞来,被时空悄然割碎成无数碎片。
“难怪他说这里更容易回去……”散兵对着空气轻轻挥拳,仅仅依靠自身的躯体强度,便隐约让时空交错的脆弱点发生波动。在这种地方,他们可以打开很多裂口,找到能让自己回去的一个。
“在回去之前顺便调查一下吗?”散兵说着,看向身后的风间华,不由得愣住。
风间华面容呆滞地望着那螺旋扭曲的树根。不知为何,那些根系让他觉得熟悉,那里似乎有着他想要的答案。
“你该去看一看,这是我们的本能,是你的任务。”
他听到“自己”的意志。
“任务?我有什么任务……”风间华呢喃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起来,朝那边前进。
“喂!”散兵连忙拉住他的手,“你怎么了?幻觉?迷失?Saki,醒醒!”
“我,我……”风间华从诡异的状态中惊醒,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是的。”他揉了揉额头,对散兵露出微笑,“我还好,只是很多念头……突然……啊,我没事。”
散兵担忧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风间华不由得有些着急,然而他却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来。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的大脑变得无法正常思考。他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身体却毫无反应,直愣愣地看着散兵。
他突兀地转过头去,“好吧。我承认,我的状态非常差。”他的目光仿佛被粘在上面,直勾勾地盯着树根,“抱歉,让你担心了。我也觉得需要去那边看看。”
风间华看见“自己”微微偏头,抬起手,安抚地在散兵背后拍了拍,“来都来了,总得带点什么回去。”
——这是,我在说话吗?我是分裂了吗?
风间华仿佛成了一个旁观者,他维持着那点微末的清醒,观察着这个陌生的自我。
尽管隐藏得很好,风间华仍能察觉另一个自己的意识中带着物化他人的凝视感。他能感受到鲜明的恶意,对“他”而言,万事万物都只是一个元器件,生命存在的意义便是成为时代的砖石。
但即便是这样的“自我”,风间华依然感受到了一种近乎癫狂的意志。
好奇心、渴求、占有欲、破坏欲……想看他流泪,看他沉沦于绝望,遭受至深的痛苦却永不屈从、跌得头破血流又重新站起。
——可这样就会让他受伤……
——“这有什么?他至高无上,他是超越神的存在,他怎么会像劣等的区区人类一样脆弱!”
散兵直觉风间华身上有什么不对,但每当他看过去,风间华仍保持着他熟悉的样子。他困惑地与他站在一处,最终只能将异样感归结为风间华状态不佳带来的不安。他望着他的saki,后者也朝他看来,浅蓝灰色的眼中,爱意比以往克制的情感更加鲜明。
“我们走吧?”风间华饶有兴味地笑着,询问散兵的意见,“树根后隐藏着虚界力的秘密,那一定很有趣。”
散兵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回过神来,他已经拉住了风间华的手。
他与他十指相扣,“Saki,我们是恋人吗?”
“当然。”风间华郑重地牵着他的手,“我们是恋人,是彼此相爱的恋人。”
“我可以要求你吗?”
“可以。”
散兵忧虑着风间华的状态能否支撑他完成进一步调查,但他决定尊重他的选择。“按那家伙的说法猜测,如果进入树根后的世界,我们可能会被分开。”他用力握紧他的手,“你一定要好好回来。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说。”
“我能有什么事?放心吧,我会尽力。”
他们紧紧牵着彼此的手,在接触树根的那一刻,须臾间便融入信息的洪流,被庞杂的历史冲散。
像是在大海强劲的涡流中翻滚,身体仿佛被什么撕扯成碎片,无形的手伸入他的大脑翻搅,剧痛中风间华重新占据主导权。
他听见自己意识中双重的痛吟。
“你是什么?”
“我是你啊。”他笑,“你难道感觉不到吗,我是你潜藏的疯狂。”
来不及继续对峙,风间华又落入了另一个漩涡。不知浮沉了多久,分裂的意识双双昏迷。
在一片黑暗之中,风间华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有着很长的紫色头发。她向身前的人躬身一礼,“那么,约好了。下一次轮回,我会让您作为我们姐妹的孩子,提前诞生。”
一转眼,他成了长着一缕红发的刀匠,成了体格健壮的武士。他——他们,亲昵地摸摸倾奇者的发顶,“无论人或人偶,我们始终把你当做我们的一员。”
忽然,他变得身形高大,对白衣的少年致歉,“人性脆弱,会畏惧未知的存在。倾奇者,你的身份已经暴露,在踏鞴砂引起了相当严重的恐慌和争斗。在下只能对外宣布将你‘驱逐’……还请你不要怨恨。”
他又忽然身处沉眠之庭,作为在遗迹中探索的船工穿过回廊,“人偶?为什么这里会……”
“我是谁?我为什么有这么多身份?”风间华难以理解,却又发现自己潜意识中并不对此惊疑。
他就这样旁观着世界的历史,观看倾奇者的无数次轮回。他看到自己是雷神、是丹羽、是桂木、是很多存在。他作为众生,看见那个人的故事:
醒来遭遇众人猜忌的浪人,踏鞴砂的倾奇者,遭人蒙骗又舞弄心术的执行官,自我裁决的流浪者……
还有为自己编写命运剧本的超越者。
火焰吞噬了银白色的巨树,人偶与旧世界一同燃尽,烧断天空岛编写的命星的轨迹。然而风间华抬头望去,看到天理之上仍有傀儡的悬丝。
身体猛然失重,仿佛自高空坠落。
他从睡梦中惊醒,揪着自己睡衣的领口,粗喘着在柔软的床铺上弹坐起来。感应灯自动打开,他在柔光中紧闭着双眼,摸索床头柜上的药瓶。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论坛界面中展示着最新回复:关于流浪者,我们可以猜想……
他用力摇晃脑袋,感到清醒了一点。于是她在电竞椅上坐稳,对着麦克风嘻嘻哈哈地闲聊,晃动鼠标,欣赏着屏幕中藏蓝色的身影,“不行了,最后试一次,一夜没睡,打完这把深渊就下了。”
说着,他将双手放到键盘上。深渊界面忽然又变成行行代码,她流畅地输出编程思路。个人电脑的屏幕一角,桌宠流浪者悄悄探出头来,安静地看着她工作;她与它对视,会心一笑。
……
失重感再次侵袭。
风间华从梦中醒来。
他置身于虚界力混乱的、庞然难解的信息流中,几乎无法保留自己的形体。
风间华已然意识到,梦中的是遥远的陌生世界,是论坛的观测者们所在的地方;而梦中之梦,上演着提瓦特曾有的过去,那是曾经无数次发生的轮回中的悲剧。
他眼前所见的一切时而抽象,时而具体。
世界的真相、世界之外的故事与他身处的“此刻”交织,在他眼中仓促地逃走,留下光怪陆离的影子,如同欧泊的变彩。他放掉一幕幕景象,眸中的幻影最终定格为清晰的、无尽自由的虚空宇宙。
永恒的黑沉的天幕中,无数星辰正在闪烁,浩瀚宇宙中,有未知的力量如海潮般淹没他所在的这颗星球。银白巨树的根系如同通道,贯穿提瓦特与深渊,又连接深渊与蛋壳之外。此刻,风间华站在了真正的地表。
虚假之天,众生的命轨,超越者……
风间华大脑一片空白,摇晃着踉跄退后,重新跌入银白的树、命运的洪流。
他感到无尽的悲哀,紧按着自己的胸口。那里仿佛被谁狠狠抓住,压抑得令他喘不过气,又疼得像要炸开。
他想起来了!
他看见了!
泪水在无重力的环境中漂浮,他的嘶喊被世界缄默——脱离了提瓦特的束缚,在真实星空之下,他终于毫无阻碍地回忆起一切。
风间华回忆起在雪原上触及的禁忌的记忆。
他看见倾奇者于月下执剑起舞,看见散兵眼神空洞地放肆大笑;流浪者衣袂飘扬,在雨中回到踏鞴砂,对着荒冢自问何以为“人”。少年背负罪业无从解脱,却连一个能为他定罪的审判者都找不到。
旧世界的一切犹如美丽少年的刑架,火焰中有人接纳无法挣脱的命运枷锁,温柔地微笑着燃尽自己。灰烬中诞生了超越之“心”,他成为新世界的种子。
他那时拼命地想要留住这些记忆,他绝望地挣扎着,“快想起来!”他不想忘记一切,风间华不想再看到他受难。
那时的他听到了超越者的声音:“就这么讨厌‘我’吗?”
若是那时风间华能够回答,他一定会说:“不是这样!”
他怎么舍得讨厌他?!
并不是讨厌选择了命运的他,而是不愿意他经历这样的痛苦。因为不是苦难塑造了人,而是他本就能成为这样的强者,超越一切,成为众生的光。
风间华抬臂抹去脸上的泪痕。
他站在树中,向着宇宙中的恒星高举双手,记忆在他的掌心具现,如同一轮明月。
诞生之初最深刻的记忆在此显现。
——在未知的年岁里,那人高举着超越之盏,在不可一世的幻梦中狂欢。从酣醉中醒来后,他不得不自问:“何为人?何为自我?”
人类在因果之网中彼此联结,受其制约又藉此相互塑造。他自认唯有无法解脱的因果能驱动他前行,因而他为自己设下“恶”的陷阱,来确证他的人性。
——以罪业,使人成为人。
白纸上的一切原是任人书写——而三重的命运罗织成密不透风的网。为什么他一定要受难?为什么他要做目盲的俄狄浦斯?
他的存在本就是对命运的否定。
但世界觉得这个故事对他不好。所以世界亲自予他祝福。
在倾奇者的又一次轮回即将开启之际,异世的残骸陨落于此。超越者赠他一缕火焰,让他作为提瓦特的一员重生。残破的灵魂不足以转世,火焰却无意中聚拢起与超越者有所纠葛的飘散的众多执念,将他重铸。
于是世界上有了风间华的诞生。他是众生为那人奉上的善念与谢礼,是流浪者见过的雨露风雪,是超越者手中祝圣的酒杯。
“使用它吧……让它替你受难。”
超越者不屑于此,“可笑。我何时需要他人的怜悯与牺牲?”
他用未熄的余火彻底封锁了风间华回忆起一切的可能,让他能摆脱这个世界强加的意愿,自己选择自己的未来。
但风间华本就是因他而降临,爱同时成为他的本质与存在。
……风间华站在银白的树中,高举着自己诞生的时刻。
掌心的寒月如同泪滴。
“我是那么爱他,但我存在的意义,仅仅是成为替他受难的人偶吗?我的爱,是被写下的程序吗?
“即使如此……我还是爱他。
“命运裹挟着他,让他经历痛苦与绝望,遭遇此世最大的恶意。我情愿替他受难,让他拥有选择的自由。”
然而……为何众生要让一件“工具”,拥有“自我”呢。
皎洁的记忆逐渐暗淡,在他手中消失。风间华的意识逐渐封闭,沉入深海。被污染的那部分“他”迅速上浮。
望着宇宙无垠的星海,他两手一摊,发出一声嗤笑。他抹去泪水,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回“蛋壳”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