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宇几乎从来都是以第一印象决定一个人在他眼中的形象。
索性他的第一印象很准。
譬如承元帝,尽管装的一派亲和,他一眼就觉得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而事实上承元帝也确实就是个疯子。
又譬如晋阳君,看上去温和,但这温和又像刚化冻的水夹着碎冰一样寒凉。
再者是二师弟。拾宇一见就觉得不喜。
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不喜是缘于师弟与承元帝的相似之处——阴戾。
二师弟拾己是首座带回来的,按理应该是首座的徒弟。
不过,如拾宇所料,首座根本没有收徒的打算,某日以拾己练字时摔断他珍藏的一支玉笔为由把他从主峰赶到了连山。
“狗屁的顾陵,什么东西。”拾己收拾东西上山的时候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让人听了就不高兴。
“不可对首座不敬。”他如此告诫道。
顾陵是什么样的人,理想到让人看了就心惊肉跳。
拾宇对于过往的事听得多,也隐隐可以拼凑出这一个人的全貌。
世上难得有顾陵那样偏执一愿的人。
这并不全然是如今的首座,可也大抵不差。
师弟对他的告诫自然视若无睹。
每每首座来连山都要凑上去讨打。
那整个人都是浸在报血仇的急不可耐中。
首座讽他皮痒,次次也不怎么留手,把人打得半死,而后草草一治,就交给拾宇接手。
首座的医术都是自医出的经验,治伤很有效,但是细枝末节处还是要别人处理。
他们都知道拾己妄图以战养战,且心底确实藏着不忿。
师兄弟两人也是在这个阶段熟悉起来的。
到后来,拾己已经会自行从他丹房中取药了。
但他们的关系还是算不上融洽。
每每争吵都是陈词滥调。
“修炼要循序渐进,你这般心浮气躁,容易走火入魔!”
“我有一整个张家的仇要报。大师兄,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拾己起初说这话还是带着气的,后来就越来越冰冷。
仇恨从来没有消减,只是被他往深了藏,而后发酵了。
让他慢着来,根本行不通,甚至师兄说什么对他而言全然是无用功。
后来这矛盾就集中起来爆发了。
拾宇送了他一个木制的球,其中刻满了阵法。
少年人当时没想什么,只是略奇这大师兄学的东西颇杂,也就顺口问了句这是做什么用的。
“以防不测,用以洞悉你的情况。”拾宇如此答。
“什么意思?”拾己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这大师兄可向来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且的确表里如一,现在这是在说什么?
少年人握着木球的手一抖。
“你要监视我?”他皱起眉看着眼前仪容整肃的青年。
“是。”
他竟答的毫不犹豫。
“你他妈居然要监视我?你居然敢监视我?”拾己霍然往近几步,一下子就怒气上头了。
“是。”拾宇看着他,面上透出点奇怪,像是在不解。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
“你有病吧!”少年人满目阴冷,将那木球狠狠砸到地上。
拾宇不知这人突然发什么疯,面色不虞:“你觉得你不需要我管?你凶性如此,伤人伤己,我不管?”
“你这样管?!”
师弟先动的手,而后师兄弟两个就扭打在一起。
他们都没用灵力,纯粹是拳脚宣泄。
这一点上二者都差不多,最终成对峙之势。
少年人全凭一股子狠劲和凶性,望过来的眼神都是阴冷的。
但拾宇的眼神比他更冷。
兴许他早该跟师弟打这一通。
到最后晋阳君赶来,把两个人都罚了。
他们被罚跪在晋阳君院子里。
首座见了,就跟听故事一样地问起始末。
末了他扬起眉对着晋阳君道:“你这大徒弟还有这等癖好?”
晋阳君就叹息一声。
拾宇不明所以。他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
“我知道你的初心是好的,也不会做什么不利的事,但是,这多少有些过了。”晋阳君话音温和,并没有严加指责。
“大发明家,功夫要用到正点上——”首座戏谑一句,而后转过脸,看着跪在一旁的拾己。
他动作不重地踢了少年人一脚,引得那双满是阴翳的眼睛看过来。
“混账小子,为这个连你大师兄都打?”
拾己冷眼看着他。
首座没动怒。他实则觉得今天的事情好笑得紧,足够他笑上一年半载,几百年之后还能拿来嘲讽这二徒弟。
他看了眼拾宇,见人也在看他就笑了。
这大徒弟么,确确实实毫无愧色,被罚了也不生气,只是疑惑,像不懂自己被罚的理由。
“你这恶师弟自有本座这个恶人磨,至于你——”他转向晋阳君,“什么时候让他去断俗缘?一身的臭毛病。”
晋阳君也笑起来。
之后几十年,邬承宇在环京做太师。
回了宗门后就要闭关。
拾己满世界乱跑,跟宗门中其他师兄弟探访秘境,除妖魔。
几十年下来他变了很多,将那些暴戾像血仇一样往深处藏了,又学得一副平常模样。
但是拾宇一眼就觉得这人根本没变。
甚至因为出的任务多,手上沾血多,加了一份杀性。
他断俗缘回来之后倒是心平气和地和师弟谈了会儿话,为着入杀道的事情。
修至五重境前,所有修士都差不多。
直至五重境,因为择道不同,所有人会走向不同的路。
“大师兄,师弟我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报仇。修什么道都一样。”
拾宇默然,看了他半晌,最后闭关了。
世事到底有力所不及之处,况且他这师弟根本不会听劝。
再后来他闭关出来,发现多了个师妹,六七岁大的小姑娘,成天跟着拾己在宗门内为非作歹。
跟着拾己。
很难想象他会受小姑娘亲近。
他甚至连杀性都收敛了很多。本来坚定奔着杀道的心也陡然停在岔道口。
后来他放弃杀道,入了剑道。
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拾宇觉得世间的缘分向来巧妙。
而首座称之为人与人之间的影响。
“人才最会对人施加影响,你说是也不是?”拾宇只听得首座哼笑了一声。
“……是。”拾宇平淡地应了。
首座似乎在有意做些什么,甚至收徒就是为了这个缘由。
他和师弟都是世人当中,某种意义上的异端,才得入晋阳君门下。
只有师妹算意外。
那是首座欠的因果。
而时至今日,他见到了异端中的异端。
昏迷时尚不明显,当那人真的清醒着看向他时,拾宇就窥见了一片麻木的悲色。
那双相似的眼睛看过来时,是带有一点审视和揣测的态度的,像晋阳君初见他的眼神。
那也像一汪平静的深潭,又或是死水,连映进去的光都是晦涩的,偏偏其余地方同常人无二。
一个矛盾的人。
那是最后的道种,甚至姓邬。
拾宇很难得的,有种不高兴的感觉。
他平日皱眉只是习惯,并非不快。
此时却几乎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
但是这愤怒也并不被展现在脸上。
他说了些稀松平常的话,看着青年应了。
那张脸上的神气是鲜活的,可是又诡谲地与其本质冲突。
拾宇越发不快。
他几乎要觉得这人和二师弟一样了。
确实也只是几乎。
二师弟旧日藏恨藏痛,被首座挑破之后更难抑制。而小师弟,并不像是将那些情绪都藏起来了。
他时常看着,也就发现拾界的异处。
青年平日里生活散漫,于修炼一事也不甚上心。
可是他闲散的时候,时常只是在放空自己。垂钓时会因为走神而放跑了咬钩的鱼,看话本时会不自觉睡着,只在雕刻时会专注些。
那些大多数的闲事,甚至是修炼,青年其实都是无兴趣的。但他仍然是那么做了。
毫无理由地做了。
人们确实会偶尔不带目的地去做事,但绝不会事事如此。
直到偶然,师妹在他面前提起陆拾微。
拾宇本来已经走了,却又隐匿了身形在一旁看起来。
只见青年怔愣了一下,眼神突然放得很空。这一空,又暴露出一种极古怪的情绪。
像是极深的痛色和茫然。
他骤然意识到,小师弟是一直在为拾微之死难过的,而且从来没有走出来过。那些哀色就一直积在他眼中,黑压压的一片,阅历多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此后他更加注意,就发现拾微这二字,确切是师弟某些情绪的阀门。
那些负面的,不足为外人道,无根由摆上台面的东西,全部都蕴在那个名字里。
其实提不得,又不得不提。
他这七年,都是这般过来的?
拾宇的怒意突然就被刺了个孔洞,泄了。他无可奈何了。
知道人要下山,他自然立刻跟上去。
见青年平静地做灯,举动间净是娴熟。
也听他向老人求教,神色茫茫。
入夜时他见青年带着做好的灯,停留在一处山崖上。
小师弟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去看城中灯火的时候,瞳孔微明。那些是真的映在了他眼中。
强劲的夜风一下子吹熄了灯中烛火,他也就惶急地要将灯挂起来。
拾宇替他重新点燃了那盏灯,现出身形。
对于自己跟着他,青年倒是没多少反对,他驳斥的反而是他在难过。
他感觉不到吗?
拾宇感到自己又触及了什么关键点。
但此时他倒是不怎么想去深思了。
他只是顺从自己的意愿,拿了盏孔明灯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做灯,做工可谓粗滥。即使如此,本也该放飞的,只不过当年终究出了意外。
而今,似乎正好可以用在这个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