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了青州之后,将店铺的里间稍加改造,成功扩建出了一个打坐用的静室,预备日后年年打坐,直到年关再开张做做灯。
好歹我也闭关苦修了那么几年,现在是真的没有什么睡眠和饮食的欲望了。
我最终还是成了这副样子,真是令人唏嘘。
事实上,人生刨除掉吃饭睡觉,实在是一大憾事。
无端多出来那么多的时间,讲正经的谈,可以全用在正事上,可是这合适吗?真的会有人这样做吗?
我这么修炼了几日,觉得不安,于是传讯问晋阳君我此番历练是要做些什么,是不是要彻底碎了那颗伪道心而后重修。
晋阳君答我:“你可以随意走走,虽说有约在身,但也不必局限于青州地界,可以多去看看各地风光。”
我心说各地风光于我而言并无大用。
从前我还是王府世子时,经常被带着出远门。
我爹喜欢四处乱走,还总是带着家眷。不过他到底只是个闲人,没什么麻烦,亲王仪仗摆出来,也没有一般人敢上前闹事。
我如今回想起来,只发现这些幼时的琐事我确实都记得。
他那时不仅喜欢游四方,还喜欢穿上普通民众的服饰,往三教九流的地方一坐,还真有些市井小民的样子,与普通人说闹起来,也不显得高高在上。
明明是个王爷,我现在看他却觉得像个四处刺探消息的情报贩子。
明明讲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他却显然同京城里其他权贵都是不同的。所以我觉得,我不同于其他纨绔子弟也是正常的。
他们带着我也算是见四方风景了。
但也不纯粹是风景。
他总是带着不可知的目的,往最危险和混乱的地方去。
在那次水患过后,我就同流离失所的所有人一样了。
那时是师尊找到了我,治好了我的眼睛,然后带着我生活了一段更加漫长的时间。
那也是一段乏善可陈的故事。
我想起首座说我的记忆有问题。
他说人回想时是要有凭依的,可是我几乎缺失了那一部分触动。
不能被触发的记忆与不存在也并无不同。
但是我作为人,不可能永远受伪道心限制。
当问题真正暴露的一天,绝望会来得十分突然。
我半知不解,只听得他大骂天道拿我当废品,拿他当收废品的。
他一边摔了许多杯子在地上,然后复原了继续摔。
见他怒得很,我就不敢说话了,只是难免觉得这等发泄方式真是十分节俭。我师尊旧时摔了什么东西可是不会复原的。
晋阳君话音温和地建议我不妨认真做几年花灯店主,看一下人世。
我看过了啊。我看的还不够多吗。
我跟着师尊算命那些年,他不说自己是修仙者,就有许多人骂他神棍。
……好像修仙者也会被骂神棍。
算了,这个暂且不提吧。
那些年,也不是没有人威胁师尊去帮他们做事,比如咒别人。
我满以为师尊应该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了,没想他仍然好言相劝。
……他对着别人惯会好言相劝,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那人甚至绑了我尝试威胁。
我大概是自那时起,对修仙者产生了无能的认知。
这修仙者也不怎么样啊,不动手一样处在人世里。
况且,师尊眼见着我被绑了,只是面露喜色道:“好!少一张吃饭的嘴!”
我难不难过不知道,反正绑我的人难过得很,居然嚎啕出声。
哦,他是一个有苦衷的好人。
他想要报复坏人。
他的报复为什么要扯上别人?且他明显是听说师尊不收钱,特地来白嫖的。
这时候师尊也不和他鬼扯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只对我说:“你且看好。”
这事我们后来没管,师尊不知道出于什么意图带着我围观。
那人失败了,而且被投入大牢,将要问斩。
我们隐在空中,听着他临死前的悲泣声。
“他是一个好人吗?”我问师尊。
他点头道:“是有功德之人。但你看他,也不全然是好人。”
“他为了一己之私也可以对你出手,不是吗?”
“再说,好人就不会死吗?”
我应声确实。
“你想他死吗?”师尊问了我一个更加古怪的问题。
我摇头道:“他可以死,也可以活,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那时就是这般世人可以形容的漠然。
如今将目光投注于这些问题,只觉得迷雾又起。
我问晋阳君他会不会死。
他语气温和,听不出惊讶或别的什么:“会死。”
他又问我:“你希望我死吗?”
“不希望。”我答的很自然,“首座说您死了就要送我陪同下去。”
我和他无冤无仇。他甚至于我有恩。
我不可能希望他死。
“……我是不会在地府的。”他叹了一声。
唉,首座果真只是恐吓我。
“那你希望我活吗?”晋阳君问我。
“大抵是希望的。”我思考之后对他说,“师尊是很重要的人,很多人都喜欢您。”
我发现自己会如此区别对待的时候,感觉那颗伪道心又裂开一丝。
晋阳君知道了只是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他也告诉我,日后重修什么都要看我自己的选择。
“听闻门内还有一位半步天极的无情道修士,师尊知道那是谁吗?”
我觉得晋阳君肯定是知道的,以他和首座的关系,自是不会被瞒着。
“此事日后再议吧,你如今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晋阳君答得含糊。
如此,我便真的当起了花灯店主,备齐了材料就开始做各式各样的花灯。这件事对我来说倒是不算难,我甚至在闲暇时自学了剪纸来做灯身的装饰。
第一年里,没有多少客人,只有零星几位老人,见我的手艺不错都挺高兴。卖字画的那位老人是带着家中小辈来的,老人加小孩的组合一进来,外面就被护卫拦了一圈。
这也确实是正常情况了,毕竟,谁知道这老人家和他那小辈是什么身份。
那小公子看起来十分拘谨,待在老人身边满脸不自在,只是在挑灯时显得雀跃些。
我自觉这些灯做的并不算出奇,只能说是本分,他却非常喜欢。
“仙长的灯做得很好。”他挑了盏样式规整的捧在手里向我道。
好啊,看来我修仙者的身份还是很容易查的嘛。
“谢谢。”我郑重地道谢。没办法,毕竟那么严肃一老人家站旁边,我也不好意思嬉皮笑脸地去逗他家的后辈。
大师兄老了之后,兴许就是这个样子吧。
老人拄着拐杖,低低地咳嗽一声,提醒我元夕的灯会要记得参加。
是了,我好歹是个做花灯的,也该整点灯谜什么的活动。
我当即说自己会好好干,那老人却皱起眉来直道我轻浮。
行吧,我确实不是什么规矩的人。
这不知是不是祖孙俩的两位离开后,我就开始准备灯会了。
官府对这件事早有安排,城里的几家店出多少盏灯做装饰他们都会记下,然后发补贴。
中间我传讯给小师妹请她帮忙想些灯谜。
“你这店主当得倒是很称职啊,等我这边处理完了,回去闭关时就顺路来看看你。”她的语调比曾经要沉稳许多,大概也见到了不少东西。
“你来的时候我会给你留盏灯的。”我一边习字,一边回答着。
不错,我也在习字,因为某些原因,我和首座定了个比字的赌局。
这个赌局我其实非常有信心。首座的字写成那样都几千年了,而我的字虽然也算不上好,但是好歹能看懂。
只要稍微练一下,我必然会赢。
赌注就是,他要清晰地回答我三个问题。
我都怀疑他根本是想告诉我了,但是又好面子。
不过,他输了的话也没有什么面子可说吧。
我把这个赌局告诉小师妹,她就装出高深莫测:“也是时候该告诉你一些事情了。”
我对他们总是挂在嘴边的时机,因缘多少是有些无可奈何的。
想我穷活这几十年受伪道心所控,也没有整日里对着旁人道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啊!
......虽说我确实没什么可泄露的。
我投注在外界的关注甚少,但我好像也没有多关注自己。
可能要等我彻底想起来,一切才会变得更加清晰吧。
元夕前,我就同几位店家一起请人布置好了场子。
我从前也参加过灯节,那时总会觉得有些吵闹过头。耍龙灯和耍狮子的人被围起来,群众热切地叫好。年轻的男男女女结伴而行,在稍微僻静些的地方谈天说地。
总之,以我和师尊的组合,不太适合游走于那样的场面。
他也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给人算出一卦血光之灾,那岂不是晦气的很。
“即使你不算卦,它也在那里啊。”我一度不解。
“知不知道自己要倒霉区别还是挺大的。”师尊摸着胡子摇头道,“不说,还能留下些美好的回忆,说了就只让人忧心忡忡,何必呢。”
这听起来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我摊子上的谜简单,不多时就被一帮小年轻猜走一大片。
也罢,本来就是出门做慈善,凑热闹。
他们见我相貌年轻,也凑上来笑道:“你这字谜太简单,不够玩儿的啊。”
“是是是,你们这些后生够聪明。”我坐在自己的躺椅上,随口敷衍着。
他们奇怪我几岁,说话这么怪里怪气。
“以我年纪,起码得是你们叔伯一辈了。”我这般说着。
我本来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不过是暴露了修仙者的身份而已。
只是此后我的生活就因此改变了。
几乎隔天里,就有人请我捉鬼,做法,或者求灵器。
我没收钱,只是让他们包一顿饭。
不错,我又开始吃饭了。
我本意是不沾因果,交易清晰,却有些人尝试着要同我交好。
城里姓徐的小官员请我去捉鬼,末了还要留我过夜。
“你要留我过夜,也不是不行,你只要现在再招只鬼来,我替你度了它,就行了。”
那官员顿时露出十分勉强的笑容,抖着嘴唇说道:“那还是好走不送了,仙长。”
甚至还有小姑娘向我示爱,令我着实头疼。
我只得很明确地拒绝道:“凡人寿命不比修仙者,几十年过后,你垂垂老矣,而我还是这般模样,说不定还有了十八房小妾日日游戏,这你也能忍得?”
她自然花容失色地走了。
日后城里就传出我的风流名声。
我实在是冤得很。我明明连花楼都没上过。
总之,这些年过去,我在众人眼里不单单是个卖灯的,还是个时常接活儿吃饭的修仙者,还加上一些杂七杂八的名声。
乱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