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青州待了许多年,久到小师妹断尽俗缘。
回去闭关的途中她顺路过来同我讲故事。
“我出生前,有人给我批命,极度凶煞,会累及一城的人,开始自是没有人信这些,但是我出生后,爹娘死于海难,随后发生地裂,他们就信了。”她语气还算轻松地说着这些旧事,神色平静。
“我这才叫天煞孤星。”小师妹自嘲似的笑一声,目光转向我,就带上难以形容的意思。
我艰涩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他们预备用柳州那个火架烧死我。”小师妹托着下巴,仍旧笑着看我,“结果师尊带着二师兄救了我,又当面收我做徒弟,入了连峰。”
“我这次断俗缘,本来是打算毁了那火架。不过那个东西可不一般,是首座留下来诛邪用的,几千年积累下来,本就有点神物的意思在。”
“我毁了这火架,自然倒了大霉,身中数种毒,灵力衰竭,性命垂危,就发了求救信。”
她说到这里骤然一脸怒容道:“结果你这蠢师兄居然没来!你说你是不是讨打!”
“是是是,我真是十分讨打。”我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她却笑了:“我如今放下这段往事,身心颇为轻松。你听我这一番肺腑之言,高不高兴?”
“高兴也不高兴吧,我觉得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多少不太好。”我斟酌了一下回她道。
“......我已经不痛苦了,傻师兄。”小师妹对着我叹息道,“接下来就是你的事了。”
对了,接下来就是我要断俗缘了。
晋阳君迟迟不召我回去,我便留在青州,甚至替那位店家收了个徒弟。
那是在某个年关里,我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儿躲在角落里向我这边看,问他做什么也不答,就是看店里那些灯。
我当即觉得有些意思,兴许这就是缘分到了,立时让他拜了店家的牌位。现在这徒弟差不多能独当一面了。
又一年过去,元夕深夜里,我一个人走在河堤上。巡逻的人见着我就自觉避开了,一副明事理,不想扰我雅兴的样子。
我哪里有什么雅兴,不过是碰巧出来走走。如果是二师兄站在这里,说不定还能对着月亮和水面做些诗,我却没有这个才华。
这些年我只觉得心里不安,而且是过得越好就越不安。
因为世界快完了。
可是我一方面又知道这事我着实插不上手。
首座他们封锁这消息上千年,想来也确实是因为,平常人知道这些也没什么用。
我在河边乱走,遇上卖字画的老人。
他看上去也不似前些年了,可能是因为此时的情景,语气也颇为温和。
我们到了一处亭子里坐下。
他问起我这些年怎么从不回家。
“以世俗的道理来说,我应该是没有家的。”我这样答他,自觉用语谨慎。
毕竟这些年过去,雍王府无疑是荒废了的。
他皱起眉看着我道:“你一看就是被人娇宠着的,怎么会没有家?”
我十分茫然,又被一种奇怪的压迫感罩住了。
“何以见得?”我问他。
我同他讲了我从前是如何与连峰上一堆长辈相处的。
在我自己感觉里,就我那些事说出去,可能会闹出晋阳君门下不和,小师弟日日遭受打骂欺凌之类的离谱谣言。
呃......说不定已经有了呢?
老人眉头挑高,一时之间被我问得说不出话来,尝试着自己缓了缓气,半晌还是没忍住怒道:“见你受伤会生气,见你难过会不忍,不让你孤独,总爱说笑逗你。这不是爱你吗?”
“是谁教你以表象看人的?”
他几乎想拿拐杖打我,大概顾虑到我和他无亲无故的不好打骂还是放下了。
我想他还不如打我算了,好让我不至于深陷入困惑之中。
他们......爱我?
我又听到熟悉的碎裂声,这些年总是能听到的。
多么荒谬啊。
我逃一般地告别了,浑浑噩噩地走在午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明月照我。
过去,月亮对我来说只是个挂在天上发光的东西,世人为它做诸多美丽的句子,可是实际上它同地上的草,水边的石头又有什么分别?
我想向小师妹传讯求证,又恐惧起来。
我将得到什么答案?我得到了答案又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要去求证?
“兴许只是因为你想知道呢。”我喃喃出声。
你想听他们亲口说爱吗?
如果他们说了......天都要塌了。
我从未见人说过爱字,这情感描述的一切都是自书中得来。
没有人会把爱挂在嘴上,至多不过一句喜欢。
世人谈爱总是晦涩。
可是我走在深夜里,月光下,还是想问问他们。
空荡的大街上,只有我一人说话的声音,即使知道普通人不会听到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我还是放轻了声音。
我传讯给小师妹说有个问题想问她。
“你什么时候学的这般遮遮掩掩的说法?要问什么?”她在那边语气颇为嫌弃。
“......其实也没什么。”我又迟疑起来。
那边的声音似是乱了些,过了一会儿,小师妹大声道:“我们都在这里了!你有什么重要的就问吧。”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你们?!”我失态地叫出声。
“是啊。”小师妹应声道。
那边的声音一起,晋阳君和他门下弟子,甚至是首座都在。
......我今天只是想小小地问个问题,为什么你们人这么齐?
你们甚至还包括首座。
我非常痛心,当即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你有问题就问,别不吭声,是山下日子过得不舒坦了,想和你两个师兄一起被我带到域外战场去?”首座语气不算好地说了一句。
“我没事,”我在这边尬笑起来,想到他们看不到又收起表情,“大概是问问你们身体还好吗?”
那边陷入了沉默。
二师兄似乎在小声说:“我原想他可能不会说实话了,没想到他还会扯出这种话来。”
小师妹附和了几句。
首座直接笑出声来:“我身体不好,你就该性命垂危了!”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吧。”大师兄在那边叹气。
晋阳君也让我说。
不是,你们这么多人,我很难说的出口啊!
我颓丧地站在原地,思考着到底怎么办。
“你问吧,不管是什么我们都会好好回答的。”小师妹难得郑重地说道。
我真的要问吗?
我做着心理建设,而他们一直静静地等着。
许久我才艰难地问道:“你们......爱我吗?”
空气霎时静默了,我屏住呼吸,等待着回答。
我尚未想好自己想要什么答案,这个答案的意义如何,我只是问了。
我不曾想过自己会如此盲目又专注地去做一件事。
那边传来晋阳君的笑声,他道了声是。
而后是二师兄的调笑声:“哎呀你在问什么呢小师弟,声音太小了,二师兄我听不见啊!”
“诶,你就是问这个吗?还花了那么长时间?”小师妹也笑我。
我摊牌般地直说道:“我就是想问这个。”
“......那我要回你,当然了。”小师妹语气轻快,“你怎么现在才知道我爱你?”
我怎么现在才知道?
大师兄对我郑重的询问回以郑重的答复,语调温和:“我爱你。”
我在冥冥中又听到那些碎裂的声音。酸涩感蔓延上来,令我说不出话。
二师兄嫌肉麻,没说出口,只含糊地道了句他也是。
首座则怪笑了一声:“你以为你和我是什么关系,也要向我讨?”
月色如幕。
我听得自己变了调的声音道:“不说……也没关系……我都知道……”
他们爱我。
穷活几十年,我这时却突然因着这种事落下泪来。
我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狼狈地站在原地,任由世界浸在一片模糊动荡的光影之中。
我觉得欢喜,像是吃了很多糖,终于感受到迟来的甜。
我又觉得悲伤,遗憾,为我此前错过太多。
“……他怎么不说话了?不会是哭了吧。”二师兄的声音。
“那你倒是安静点啊。”小师妹小声说了句。
我差不多收拾好自己狼狈的心情,只觉得月色甚好。
晋阳君温声道:“回来吧。”
我要回连峰了。
回到一个我曾以为不存在的家,回到我心中的归处。
“我今天就回去。”我哑声道。
我该回去了。
大概是看我恢复了,二师兄又开始笑道:“小师弟你得是喝了多少酒,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没喝酒。”
我向着店铺的方向走去,最后道:“我只是想问而已。”
兴许我早该问的。
“回来吧,我们就在这里等你。”小师妹对我说。
他们等着我,就像一个锚点一般,终于将我固定在世界之中。
我道了别,将传话用的玉佩收起,推开店铺的门,直接上了阁楼把那个学徒叫起来。
他茫然地睁着眼,神色相当无措:“您要走了?”
“是。”我对他笑道,“我要回家去了。”
“可是我还不够格......我没办法——”他垂着眼道。
“有什么不够的?”我打断他的话,“你便是块朽木,我教你这么多,也该长颗木耳的了。”
“......您还回来吗?”
我看他样子,心中一叹。
他的经历和我其实有些相似之处。
“大概是不会回来了。”我将手放到他头顶,“你本来就是我替老店家收的徒弟,这是我跟他做的承诺。”
“你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过。”我笑着。
他看我神色,多少也知道此事已成定局。
“那,就祝您一路顺风了。”
我应了声,走出门去。
我来时没有带什么东西到这里,走时也没有什么要带回去。
拄着拐杖的老人站在字画店中,似乎也在整理行囊。
“您也要走了?”我上前问道。
“是了。”他看我一眼,表情肃穆,“告诉你也无妨,少帝即位,我得回京城去了。”
他还说日后去上京记得祭祖。
“谨遵教诲。”我笑道。
我迟早要去京城一趟的,不过此时,我要回连峰了。
老人目光沉沉地看着我,最后什么也没说。
本朝国姓为邬,是他的姓,也是那位小公子的姓,如今已不是我和大师兄的姓了。
大师兄未必知道我是他隔了不知多少辈的孙子,我也从来没打算说起这些事。
人世间巧合颇多。
我御剑穿行于云层中,周身月光明亮。
整个世界,千古以来都沐浴在月光下。
人们说,纵使相隔两地,也能看到同一个月亮。
人们喜欢望月思归。
我降落在山门处,见他们都在等我。
“我回来了。”
说出这句话,就足够让人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