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声后来还是好了很多。虽说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用处。
对此小师妹倒是很开心。
因为天魔的存在被公开一事,门内气氛越发紧张。我去膳堂吃饭时,总能看到旁人怜悯的目光。
仿佛我是什么即将灭绝的珍稀生物。
别吧,大可不必如此啊。
在又一次被人鼓励道“别放弃”时,我实在忍不住在大庭广众之下骂出声来。
现在我也理解为什么首座喜欢骂人了,毕竟,动不得手的话,嘴上出出气也是极好的。
而且听小师妹描述,首座当年其实不愿意转修善道。
最后他修善道主要是因为,方便又快捷。
虽说比不得无情道和杀道,但是还是,方便又快捷。且修善道的标准,他刚好够上了。
他修无情道一千岁时入半步天极,而后重修,花了一千七百年再入天极,实属极端离谱的修仙天才。
我这时才知道小师妹也是修善道的,因为她也够得上那个标准。
她阻止二师兄入杀道,是大功德。
我差不多也能想见这标准了,果真对人的言行并无要求。
出了那档子天魔入侵的事后,几年内我都有认真修炼,不过,毫无寸进,保命的手段倒是多了不少。
二师兄在第五年开春时回来。他一回来,小师妹就要走了。
我们摆了个桌子在我院里空地上,就着月光谈起断俗缘一事的经验。
这事是二师兄起的头,他强行把我从睡梦中抓起来的时候,还说着月上中天正是谈天说地的好时机。
我只觉得,再任他随意说话,我修无情道多年不与人生气的美好品德就要破灭了。
总归我不情不愿地坐在院子里,在被小师妹泼了凉茶之后彻底清醒了过来,蒸干了身上的水渍。
大师兄帮我摘下些茶叶,摇头道:“师妹还是喜欢胡闹。不过你也太贪睡了些。”
我无言以对。
确实,修仙者哪有天天睡觉的。
到目前为止,以我会的手段,身上的灵器来说,已是富足的修仙者,可是我同时依然像个凡人。我甚至不曾闭过超出半年的关。
这个小插曲后,大师兄首先谈起他的感悟:“对于自凡尘中起的修仙者来说,断俗缘是很重要的一关,入九重境者,心无外物,此后还有虚境,尊者境,天极境,路途还长。”
“首座那样也算心无外物吗?”我插嘴问了一句。我看他整日里激动得很。
其余三人纷纷陷入沉思。
隔不久,二师兄道:“兴许是返璞归真了呢?”
看来我们对首座的认知都是一致的。
“断俗缘的两种方式,便是放下和毁去。前者要花上百年,后者则是几十年。”大师兄缓缓道,“我昔日顾念兄弟之情,最终遭到反噬,险些丧命,师尊救下我后,就随他入道。”
他接着说道:“我放下俗缘,是在承朝做了五十年太子太师,最终知道世事有力所不能及之处。此后再游历数十年,回到连山后闭关数十年,之后破入九重境。”
我和小师妹听的都很认真,二师兄则是带着一容悠然的笑意。
“二师兄我嘛,很明显是走的毁去,毕竟我的仇家刚好也是修仙者,挺方便寻仇的。”他语气随意地说道,“我这俗缘呢,不外乎就是话本上写的什么杀人夺宝,不值一提,如今已让他们血债血偿。”
他看着小师妹道:“我花了近二十年,小师妹你预备花几年?”
她也要毁去吗?
小师妹今夜有些寡言。她思考了一会儿道:“不到十年吧。”
“那么快吗?”我惊讶地看着她。
如果真是这样,她岂不是能在两百岁以内破入九重境吗?
“二师兄若不是行事过于嚣张,提前引来了九重境的追杀,也不至于在外躲躲藏藏了十年。”她对着二师兄嫌弃道。“我要毁去的东西简单得很。”
二师兄讪笑起来。
好吧,以他的性格,确实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三师妹,”大师兄沉声道,“需知,你要做的不仅是毁去。”
他像是有些忧心。
“我知道。”小师妹这般应了一声,“但是,我应该能放下吧。”
“你呢?打算怎么处理?”二师兄打破这个氛围,笑着问我。
我结巴起来:“就,没什么,大概要放下吧。”
我仍不清楚我有什么俗缘可断,总之没什么能毁去的东西就是了。
他们齐齐沉默下来。
别这样啊,氛围比之前更沉重了啊!
“没关系。”大师兄温声道。
“坚强点。”二师兄干巴道。
“不要怕。”小师妹复杂道。
我不理解了。
我只能单调地应了一声“哦”。
两位师兄走后,小师妹留下来同我道:“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俗缘当做故事讲来开导外人的,除非他已经放下了,比如大师兄二师兄。”
“我也不是没有激励人心的故事可以同你讲。”
“但是,我还未放下。”
“再给我些时间吧,师兄。”
“我走后,你闭关十年吧。”她几乎是在恳求我。
我问她为什么。
“大师兄二师兄都要继续闭关,我不在,可没有人整日里逗你开心。”她挑起眉,又有些鲜活样子了。
虽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出的她在逗我开心的结论。
“好吧。”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约定。
待我闭关修炼十年,她游历归来,了结一切,就将她的故事说给我听。
为什么要说给我听?
不过她愿意说,我总是愿意听的。
在闭关前,我倒是还有些事情要做。
隔日我请了下山的令牌,到了那位做灯的店家铺子里。
老人家正晒着太阳,见我来了就奇怪道:“你怎么这个时间来?”
“我要闭关十年,以后不能来了。”我很直白地向他说明情况。
“这样啊。”他叹了口气,身上已有暮气,“我还奇怪你这修仙者怎么年年往我这来。”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我:“你要闭关十年,就帮我雕个像吧,记得你手艺不错。”
“我只给以前的师尊雕过像,他已经死了,您确定要吗?”我提醒他。
店家笑起来:“能被一位修仙者记着,说出去不是很骄傲的事情吗?就算你不是修仙者,能被你记着也是好的。”
“好吧。”我答应了。
我十年不见他的话,到时候想雕也雕不出来的。
这门手艺是师尊要我学的。那时我随着他在这座小城里,看他整日给人算命。
他常让我雕些花鸟虫鱼,说让我修身养性。
后来我才发现他会卖了我这些东西,给别人摆在家里。
那时我恍然大悟,难怪他整日算命不收钱,却还养得起我,原来不是他凭空变出了钱。
事实上他此前常嫌我没用,说我什么都不会,只知道吃和睡,十足混沌。
我那时便答他:“我爹说权贵子弟少不得要吃喝嫖赌,招猫逗狗,像我这般只是蠢一些,不生事端已是极好了。”
他嘴角抽搐了下:“说的有理。”
我想到这里就想起我的俗缘,不会那些卖出去的摆件全都算俗缘吧。
可是,我们收了钱的啊。
......总之,先把这事记住好了。
他带着我算命的那十年,总是想方设法地暗示我修道是为了天下苍生,要把这个理由说给师祖听。
我心想,就算我这么说,师祖也不见得信啊。
毕竟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连他自己修道都不是为了天下苍生。
事实上,修道者有几人是为了苍生?
我见修道者,从世人中来,最后还要与世人断绝关系不是吗?
他听我这般说脸色就古怪起来,没想到我能聪明一回。
我着实花了些时间才让他知道,我不是个傻子。
只是我所见的一切,很少过心罢了。
更幼时我随爹娘去赈灾,沿路看见饥民食树皮。
爹问我有何感想。
我答:“原来树皮可以吃。”
他就摇头道:“我这蠢儿,小小年纪如此心狠,日后怕不是要修无情道哦。”
没想到给他说中了。
他们是不是也算我的俗缘?那我之后大概要去京城看望一下的。
我一边干着雕刻的工作,一边胡思乱想,也勉强总结出那么一些算是俗缘的东西。
过程中,店家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最终我给他看成品时,他笑道:“后生,好好修道,放不下的话,就把一切都记在心里吧。”
那可不成。
“都同等地记着,不就是都放下了吗?记着苦痛,也记着快乐,我们这些凡人就是这样活着的。”店家这般说,“修仙者更要记得吧,不然怎么走下去呢。”
“......如何才算同等呢?”此刻,我向他求道。
修仙者在修炼中穷活百年,其实也不一定有这样在凡世从生到死的老人通透。
“不可说啊,后生。”他笑着,站起身来抚摸我的头顶,“你总得自己悟出点什么吧。”
“是也。”我道。
同等这样的词是很难做到的,人会有私心,只有无情的法,规则,天道才能做到同等。
他知道我修无情道吗。
我没有再问他,只是带着木雕回了连山。
我回来时,小师妹已经走了,她不喜欢离别,刻意错开时间,大师兄二师兄果然也闭关了。
我走到晋阳君的院子里,见他和首座在庭院里的树下下棋。
不知为何我只是站在那里看了他们一段时间。
我本是打算来报备一下,说我要闭关十年。
但是好像也没必要,连大师兄闭关都不会特意来找晋阳君说。
如此确实没必要。
我就离开了。
我在门口设了禁制,首次步入静室深处。
这一次,我对十年后的景象是有些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