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在想什么,”沈鹤亭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的仁寿宫,给花纭带来了挽肆堂的糕点,“缘何对着舆图出神?”
花纭嗅见了熟悉的玫瑰酥的香气,香甜进了心房,却也是苦的:“哀家在鄞都吃挽肆堂,却不知外公与舅舅他们吃没吃饱,穿得暖不暖。想起这个哀家这心里就跟油烹一样,疼得慌。”
沈鹤亭将糕点从食盒中取出来放到花纭手边,说了一句是宽慰更似告诫的话:“奴才明白娘娘忧心。但您是当朝太后,若只心疼挂念几位将军,那恐怕要寒了其他将士的心了。太后若说忧心,就不能只谈梁氏,要说四州的军士与百姓,要说由大运河北上的粮草,也要说蓟南与秦川的援军。在您心里,应当先天下人,后自家人。”
“四哥,我都明白的。”花纭垂下眼眸,低头摆弄金护甲,“其实我刚明白己身肩上所负,但我又不是圣人,我牵挂外公与舅父更甚他人。”
沈鹤亭单膝触地,蹲在花纭身边,耐心地跟她说:“我明白你的苦衷,血缘在上,任是再冰冷的人也会在乎手足血亲。不过小纭要明白,倘若今日问此话的不是我而是旁的谁,适才的回答定会让你惹火上身。”
花纭朝沈鹤亭苦笑:“我明白。”
“要相信师父与师兄,他们定会化险为夷,”沈鹤亭劝慰道,“援兵与粮草不日就能到达,今年北疆的冬天再难过,也都会过去的。”
“嗯,”瞧着沈鹤亭近在咫尺的笑容,花纭的心也不由得安稳下来,接过糕点托盘,她拿了一块桃花酥塞进了沈鹤亭的嘴里,“你也吃一点。”
弄得沈鹤亭腮边都是粉红色的渣,他想弄干净却发现没带帕子。始作俑者花纭窘地掏出手帕被他擦拭嘴角,迎着沈鹤亭带着些许异样的打量下,她的食指不小心触到了四哥的唇。
意外地,很炽热,很柔软。
花纭蓦然缩回手,她碰碰自己的下唇,却没有沈鹤亭的那般又烫又软,仿佛蒸得粉嫩的藕粉糖糕。她惊吓地望向沈鹤亭的眼眸,与那不算清白的目光对视。
花纭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比以往跟沈鹤亭相处时的兄妹温暖,多了些悸动与……陌生?很奇妙,从前她可没对任何一个人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花纭为难地望着沈鹤亭,她纠结自己的请求会不会特别自私。但她还是想求一求沈鹤亭,万一会答应呢,花纭如此想。
沈鹤亭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是想让我亲自去一趟靖州吗?”
花纭点点头:“我终究放心不下靖州,这鄞都信得过的人只有四哥了,要你亲眼见外公与舅舅安康才放心。倘若他们真出了什么事,你在跟前也好照应着。实在不行,你还能带着他们回京。”
理智告诉沈鹤亭,在此危急存亡之际不能离开鄞都,但她恳求的目光让沈鹤亭拒绝不了。
“我会尽快启程,”沈鹤亭都没有纠结就答应了,宽慰地冲花纭笑笑,“你便放心罢。”
花纭鼻头一酸,她没想到沈鹤亭答应得这么干脆。她很难为情,在这敏感的时候,她根本不可能亲自下旨让沈鹤亭带兵北上,他只能带最少的人偷偷地走,这就是把他推向危难之中。花纭的心备受谴责,她再一次把家人往外推。
望着沈鹤亭晶莹的眼眸,她的嘱托都显得那么苍白:“平安归来。”
“嗯,”沈鹤亭揉揉她的脑袋,“信我。”
花纭深吸一口气,别过脑袋:“北疆严寒,带好御寒的衣服,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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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宅,酽茶的苦味交织着烟气,熏得人头痛欲裂。
沈鹤亭剜一眼还要续烟草的亲卫宋衷,径直走到窗边支开窗户。阴寒地风裹进来,冲淡了些呛人的烟味。
他望向乌云压顶的北方,神色极其沉郁。疑云笼罩在边疆的草原,酝酿着一场空前的大雪。
卫缄从桌底踹了一脚宋衷,听见这动静,让坐在边缘的锦衣卫佥事盛誉悻悻地收起烟枪,饮一口酽茶压压冲上喉咙的瘾。
沈鹤亭捧着酽茶,呼吸两口清新空气:“诸位也都听说了,胡哈拿有火药,端了天鹭山口兵临靖州。鄞都无人,还要燕王去蓟南求兵。”
姚铎凝视桌上的北疆地图,道:“胡哈拿夜袭梁祇将军部,所行战术与老王爷如出一辙。老王爷驾鹤后大瀚无良将填补四州的空缺,鞑子便趁此钻了空子。”
“胡哈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定将老王爷的战术烂熟于心。加之鞑剌的矮种|马速度快,所幸朝廷并未派南边的将士增援,否则都得给胡哈拿祭刀。”卫缄皱紧眉头,“可若派萧家旧部,岂不是以我之矛攻我之盾?双方虽说知己知彼,但战术相同,依然破不了这种僵局。”
卫缄说到这,姚铎与盛誉同时看向沈鹤亭。
沈鹤亭眉宇间笼罩着忧愁:“靖州乃联通北疆与鄞都的咽喉,不可弃城。师父与师兄不知能撑多久,我必须要亲自去一趟靖州。”
姚铎不同意:“这时候去靖州,四爷,您疯了吗!咱们又不是领了兵符能带几十万大军的将军,单枪匹马地去靖州,这不就是去送死!您万一有什么闪失,咱们在鄞都创下的一切,都得打了水漂,得不偿失啊!”
沈鹤亭眼前又浮现出花纭恳求的神情,他终究舍不得她伤心难过。他不顾姚铎的劝阻,还试图说服姚铎:“师父师兄那样……我不能坐视不理,而且我看一眼就回,不在那多留!”
一听是因为梁青山、梁祇父子,姚铎就知道沈鹤亭这一去是受了太后托付。他怒从中来。低声骂了句脏话,踹开椅子直接冲到沈鹤亭面前,照着他肩膀搡了一拳,沈鹤亭惊讶地瞪着他,姚铎觉得不解气,压倒沈鹤亭又往他脸上招呼两巴掌:“你真是疯了!”
“有事说事别打架啊!”盛誉着急地喊,就要冲过去拉架。
姚铎一抬眼怒瞪他一眼,呵斥道:“滚回去!今日我要抽醒这色迷心窍的疯子,谁他妈都别想拦我!”
“姚铎你怎么能这么说!她不是……”沈鹤亭使劲挣扎,可姚铎力气太大了,且抓着沈鹤亭的手腕直接把他钉在了地上,姚铎当锦衣卫之前可是萧家军总教头,一招一式都是搏杀的本事,沈鹤亭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姚铎怒得抬高了声调:“为个女人,你都疯了!先太傅的案子刚结束,容家倒了,几大家族备受重创,现在正是对他们发起总攻的好时机!可你现在要离开鄞都往战场去,说是看一眼就走,梁青山他们杀得昏天黑地,仗打不完谁知道他们哪天就死了!太后要你报平安来,你就得等到战争结束才能回京复命!这一走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那等于给了花从文他们喘息的好机会,我们这几年的努力都得付之东流!她要担心她就自己去靖州,让你去那就是把你往火坑里推!”
沈鹤亭不以为然,他啐出一口血沫,试图说服姚铎:“就真的要舍弃靖州了吗!李十一已经去蓟南请兵了,秦王那边也不会闲着,靖州现在是危急,但坚持下去一定会见到曙光!”
“少放你那孩子屁!你难道看不出来,靖州是救不回的死棋吗!”姚铎指着北边,“你看到了军报,连宁北都知道去天鹭山口看看,离靖州最近的端、瑞、竺三州守将怎么连个屁都不放!他们难道不知道靖州与他们是唇亡齿寒吗,难道不知道胡哈拿踏平靖州之后,遭殃的就是他们了吗!结果呢?梁青山写信朝鄞都借兵,为何不找他们!因为他们不出兵,就等着靖州沦陷,梁青山死!”
沈鹤亭怔然,他竟没反应过来,靖州告急也有它南方三州的“功劳”。
“靖州如今已经成了弃子,他们还等着接梁青山的兵符,自己当北疆兵马大元帅呢,”姚铎拍拍沈鹤亭的脸,语重心长道,“你别犯傻,得保住你这条命,别往那外忧内患的是非之地去!”
沈鹤亭固执地摇头:“姚铎!我不止为了太后,还为了我们!我爹守了北疆一辈子,如今那里散成一盘沙,变成了胡哈拿的囊中之物,我若袖手旁观,这难道不是对父亲的背叛吗!四州寸土不能丢,否则那还要萧家干什么,即便我爹恢复了名誉又有什么意义!”
姚铎手上的力量变轻了,他也意识到守住北疆是比为萧元英复仇更重要的事。
“端、瑞、竺三州与靖州割袍断义,这就是分裂、自取灭亡!”沈鹤亭推开姚铎,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忽然,沈鹤亭心里萌生一个疯狂的计划,不用放弃眼前的一切,就能把鄞都几大家都卷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倘若三州守将继续拒不出兵,只为了抢师父的兵符,那他们就是卖国求荣,谁给他们的担子,敢丢祖宗的土地?”沈鹤亭压低了嗓子,“总不可能是太后,那还能是谁?遇棠,你想想就知道。这次靖州我必须得去,我得揪出来那个卖国的贼。”
沈鹤亭深吸一口气,远远地望着姚铎:“遇棠,靖州是危难,更是机遇,只要守住了我就能洗刷奸宦之名,使人心向我,这更有利于我们对抗那些人。何况十一已经请命去蓟南,我只要坚持到明宇出兵,这事就成了。”
姚铎与盛誉他们面面相觑,沈鹤亭所说之计几乎打乱了他们原来的安排,或许能成功,但风险会比他们实现设想大千百倍。
姚铎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沈鹤亭拒绝了:“这次我带我的亲卫去,你与盛誉留守鄞都。”
“三日后,我便北上入靖州,”沈鹤亭抹去唇边的血迹,通知他们,“卫雨墨与宋缙云率一百紫甲卫随我同去。对外宣称我患痨病,司礼监有侯赟秉笔,此人还算耿直可信,寻常琐事由他处理便好。至于遇棠,你的锦衣卫务必保证太后娘娘安全,谨防李怀玉。太后若有无法抉择之事,立刻飞鸽传书给我。另外,让十一带上简倦,那人胸有大略,可助十一一臂之力。”
“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