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宗正寺。
沈鹤亭自面北的小门进入,绕开了正门的守卫,黑色兜帽披风下,怀里抱了一只不大不小的食盒子。
他低着头,在宗正寺中央的祭坛边绕道,推开了宗正大殿的门。
一股潮湿腐烂的臭气扑面而来,幸好他戴了蒙面,稍微拦住了一部分味道。他眨巴眨巴眼,靠着门框观察里面的场景,黑漆漆的,但他感知到有一双眼睛正在观察着自己。
沈鹤亭驻足,纠结自己到底要不要进殿,于是先压低了嗓子唤了一声:“义父?”
听到他呼唤,一阵零零丁丁的锁链响接近沈鹤亭。好半晌,一截灰白沾血渍的苍老身影出现在月光下。他避开沈鹤亭颀长的影子,用胸口触地,追着月光昂起脸,贪婪地享受那一缕难得的光芒。
沈鹤亭侧过身,让更多的光映进宗正殿,他目光躲闪,不太敢看被削断了手脚、犹如敝履般趴在地上的老人。
沈冰泉用右大臂擦拭脸上的油脂灰尘,因为这个动作那块布料都变成了发黑的暗黄色。
沈鹤亭余光看见他双手双脚的伤口溃烂化脓,颇为难过地转过头,连呼吸似乎都停滞了,缓缓才摘下兜帽与面罩。
沈冰泉睨着他,嗓子尖细阴柔:“小畜生,多长时间没来宗正寺了?”
“最近朝上事多,我走不开。”沈鹤亭脱下披风叠整齐放在殿外干净的空地上,不用点灯他也能走进黑暗的宗正殿而不被一地的锁链绊倒。
他摸到了一只铜盆,拾起来的时候挺有分量,他叹了口气,端着盆子一鼓作气把里面的死老鼠与秽物跑出宗正殿。
在后院水池边把铜盆清洗干净,又挑了一担水放灶台上烧开。兑好了沈冰泉最喜欢的温度,端着水又回到了殿中。
此时沈冰泉已经支起上半身,劈开两腿席地而坐。沈鹤亭找了条板凳擦干净,抱着沈冰泉枯瘦的身子上座,自己则卷起袖口,蹲下来搓洗手帕。
沈冰泉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自然而然地伸出胳膊,在裤腿上抹干净了土,用小臂的皮肤蹭了蹭沈鹤亭的脸,这动作颇为怜爱,道:“东西你带了吗?”
沈鹤亭手里拿着热帕子,顺势握住在那没有手的腕子,悉心地擦拭,没说带没带:“那玩意损人心性,义父还是少用为好。”
“可是我疼,”沈冰泉的语气有些委屈,“我都这把年纪了,害怕什么损不损心性?活得已经跟条狗没区别了,你还不让我少疼些日子?”
“……”沈鹤亭抬眼望着沈冰泉的眼睛,在那灰蓝色的浑浊眼眸中看到了期待。更有些不忍,只好放下手帕,从怀里拿出一只油纸裹成的小包,双手托着递到沈冰泉嘴边。
沈冰泉望眼欲穿那些淡紫色的粉末,用舌尖小心舔舐,随后舒适地深呼吸,伤口的疼痛缓解了不少。
沈鹤亭随即把油纸又包了起来,道:“今天这些就够了,不能再多了。”
沈冰泉断了手脚,只好听沈鹤亭的话。因为脖子上套着锁链,沈冰泉坐在板凳上也挺不直腰杆子,像个受伤的虫子似的蜷缩着。
沈鹤亭一边用手帕给他擦身子,一边拨开融进溃烂伤口的衣物。又用烈酒给沈冰泉的伤消毒,洒了新的疮药,裹上新的纱布。
沈冰泉乜视他的眼睛,发问道:“先帝费尽心思兵变,连龙虎营都掺和进来。你把人杀了又推太后上位,这就完了?不说跟自己的人论功行赏,怎么也不查查到底是谁在撺掇他造反?留着跟你不是一条心的在朝上,来日还不知道要下多少狠手对付你。”
“知道了,”沈鹤亭一边包扎,一边问,“花首辅来找过义父吗?”
“找过,问你的事,”沈冰泉闭着眼,“我告诉了他点。”
“怎么说的?”沈鹤亭不紧张,以花从文的嗅觉,迟早得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简单。
沈冰泉还沉浸在一些美好的幻觉中,语气不紧不慢:“我只告诉他,当年我是在姚遇棠手里接过的你。关于老王爷的,可只字没提。”
沈冰泉说到这,转头看向沈鹤亭。他将手帕扔回了水盆,自言自语道:“他如果知道了,会如何?”
“你捏着他儿子闺女,你觉得他会如何?”沈冰泉抬起手臂搭在沈鹤亭的肩头,“花从文的命根子在你手里,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沈冰泉的想法与沈鹤亭不谋而合,青年抬起头,月光落进他的眼眸。
“花从文叱咤风云一辈子,容家虽然倒了,但根基还在,四大家族上千口子人还都指望他,”沈冰泉老眼浑浊,但能参透鄞都的风云,“他怎么可能允准被一个太监骑到头上?”
沈鹤亭声音很轻:“所以就要挑起战火吗?让北疆受害的百姓把罪过赖到我一个‘奸人’头上。倘若我留守鄞都,各方诘难就会接踵而至,万人攻讦之下,小太后都保不住我,反倒引火烧身。”
“四爷是聪明孩子,”沈冰泉慈爱地笑了,“鄞都即将火起,四爷不妨一走了之。豪门贵族一群衣冠禽兽,从始至终他们都想的是怎么让自己手握更多的权财,所作所为从不把天下放在眼里。他们没法忍受小太后,这跟阉人称帝并无区别。故而会继续逼花从文上位,四爷只需要再添一把火,四大家便会同室操戈,为了点权势相互撕咬。”
“我明白了,”沈鹤亭极为耐心地伺候沈冰泉,把老义父梳洗干净,端过食盒在他面前摆开。凉菜热菜还有糕点摆了十几个小碟子,沈鹤亭就蹲在沈冰泉旁边,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
“那花从文再来,义父就告诉他罢。”
—
傍晚,鄞都下起颓靡的雨,还夹着冰碴,落在伞上沙沙地响。
京郊一处不起眼的宅子中,十几房鸡圈不断传来叽叽喳喳的吵叫,裹着家禽排泄物的腥臭味滚向远方。
李怀玉撑伞站在宅子外,他抬头望着高高的墙头,不由自主地想起与刹师的第二次见面:他依旧一袭白衣,半卧在楚王府围墙之上,一边摇翡翠骨扇,一边玩味地瞧着自己,问自己答不答应他的提议。
李怀玉凝视他的银质面具,忽然发现如果遮住他的眼睛,其实这吊儿郎当的样子跟“故人”别无二致。
他本不想答应刹师的提议:朝晖酒楼的生意可谓是全鄞都最难做的。豪门权贵都喜欢来此宴宾客、谈风声,甚至父皇都会偶尔微服来此。
朝晖到处都是春秋刹的眼睛,可那群豪门贵族也会盯着朝晖。谁愿意自己吃酒作乐骂皇上的时候被同僚看见?但凡暴露了,以他当时的身份肯定承受不了这样的后果。
李怀玉就冲刹师笑笑,开玩笑似的说“要我答应你也行,那先让我瞧瞧刹师的模样呗。”
当初他以为刹师肯定不会摘下面具进而作罢,毕竟刹师的面具就是春秋刹的脸,谁要是揭下它就等于扇了春秋刹一大巴掌——等着被扒皮抽筋暴尸街头吧。
李怀玉却没想到刹师竟跳下围墙站在自己面前,低头将脸凑到李怀玉面前。只要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勾,面具就会掉落、露出刹师真容。
“……吱嘎。”李怀玉听见开门声,眼睛霎时变亮,一抬头正好跟门口策马而出的人目光交汇。
但那人明显怔住了,非常惊讶他会来,而且犹豫不前的脚步、着急躲闪的眼神表达了他并不想在这时、这里遇见李怀玉。
李怀玉眼底的光又暗淡下来。
“主子,那好像是楚王殿下,不用问安吗?”宋衷提醒了沈鹤亭一句,但他哪懂沈鹤亭出了宫、出了鄞都就不愿意做奴才的心情。
李怀玉蹙眉瞪着他。
沈鹤亭的犹豫让他恼怒,李怀玉今日不知怎么就想跟他犟。
李怀玉也按兵不动,站在原地。
楚王的态度十分强硬,跟沈鹤亭较上劲了。宋衷还以为是主子的秘密基地被朝廷发现,一个劲地在后边叨叨“问安”二字。
沈鹤亭终究拗不过李怀玉,泄了口气走向他。提起衣摆跪地,但没有像在宫里那样上半身都磕在地上,而是挺直了脊背抬眼看向前方。
“没个奴才样,”李怀玉讥讽道,“掌印在太后面前也如此放肆吗?”
沈鹤亭一听,都没等李怀玉下令就兀自站了起来,抖抖衣服上的尘土,垂着眼答:“殿下如果只是为了嘲讽奴才,何故走那么远的路来?让下人传个话,奴才立马到您府上听训。何必在这里干说些没用的话?”
不远处宋衷与卫缄对视一眼:沈鹤亭太放肆了。
结果李怀玉不怒不愠,神情缓和下来:“你要去哪,靖州?”
沈鹤亭沉默。
李怀玉又问:“留在鄞都不行吗?还是说你答应了太后,一定要亲自北上?”
沈鹤亭意识到今天李怀玉怪怪的,他的问话都跟花纭有关,像是故意挑刺。
“靖州陷于危难,奴才无法坐视不理。”
“答非所问,”李怀玉失望地说,“本王在问你是不是因为太后,回答我,是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