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纭一路小跑,一口气爬到了第九层,就在她刚踏进书阁的瞬间。一柄冰冷的匕首抵在了她的颈侧。
那人结实的手臂锁住花纭,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花纭屏气凝神,在窗外的风声中,听见两个人的心跳。
那柄匕首没有轻举妄动,花纭太紧张了,她感觉度日如年。
“为什么不求饶,小太后?”
这声音……好熟。
“燕王,是你吗?”
匕首立马被撤掉,李怀璟松开了花纭。他随手点了一只火折子,借着光,花纭看清他严峻的脸色。
“你为什么在这?”花纭往后退了两步,“从哪拿到的钥匙?”
花臻说过,藏书阁的钥匙只有一把在他手里。李怀璟难不成是爬绳子翻进来的?
“臣的先生是太傅李廿,钥匙是先生送给臣的。”李怀璟瞥一眼花纭手中的钥匙,“娘娘手上的,是臣手中这把的复制品。”
花纭问:“他为什么要把藏书阁的钥匙给你一个皇子?他难道不知道这里有什么……”
李怀璟神色阴郁,心情沉重:“当时臣已经……离开了鄞都。先生受人构陷,被当成秋闱舞弊案的罪魁祸首,死期将至。藏书阁中有先生一直守护的秘密,他早已不相信鄞都的人,所以才会把钥匙给臣。信中还告诫臣,当他们试图颠覆天下时,即便抗旨臣也得回京。”
“他们是谁?”花纭不明白李怀璟在说什么,“‘他们’都能颠覆天下,即便燕王你知道了这些秘密,凭你一人之力,就能拨乱反正、救百姓于水火吗?”
李怀璟沉声:“臣不知道,信中……先生没说‘他们’是谁。但臣知道,‘他们’是能控制皇帝,甚至能控制国运的人。至于臣能不能对抗‘他们’,臣相信先生的选择,臣也相信自己。”
李怀璟的眼睛非常坦然,坚定地望着花纭,告诉她自己说的句句属实。花纭感觉心口压了一座大山。
李廿与李怀璟所说的“他们”,花纭也能感觉得到。自她入宫,她就感觉皇宫里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场被编排好的戏。
蛰伏半生的景熙在新婚之夜被沈鹤亭杀死,他还顺手将花纭从替嫁庶女摇身一变成为“孕育”陛下的太后。
沈鹤亭让她躲在屏风后听政,让她看着几大家怎么对他步步紧逼,让她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权臣权宦的傀儡。想活命,就得争,逼她决心做出改变,于是立马有了一个绝佳的机会:花贵妃与弘治的遗腹子被杀。
她终于从屏风后走到屏风前,可以亲口下旨让谁查案,结果正好查出来个与娘亲的死有关的春秋刹。她借势与刹师相见,却发现他曾弑君的隐情。第二天花从文就将娘亲的手札还给花纭,而且告诉她沈鹤亭绝非善类。
她似乎撞破了沈鹤亭的秘密,当天晚上,二叔花松霖就死于春秋刹之手,一向不肯吃亏的花从文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花纭隐约感觉得到,鄞都迷雾背后是谁在操控局势。
李怀璟亦然,否则他们不会在此地相见。
花纭凑过去:“你找到了什么?”
李怀璟从怀中取出一沓发黄的纸:“关于萧元英,臣发现,他的死才是后续所有人祸的导火索。”
“何出此言?”花纭伸手拿过他手里的信纸,借着火光看清上面的内容。
这是一封时任大理寺丞的林世清给弘治帝的秘奏。
说的是在萧府起火后,他受命到竺州探查。一行人在定北王府的废墟中翻了七天七夜,找到了世子萧权以及萧府家眷的尸首共四百三十八具;又下天鹭江捞了四天,找到二公子萧棠与三公子萧衍的首级,然而没找到萧元英与幼子萧旻。
林世清相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何况龙虎营的弟兄以及皇帝弘治、首辅花从文都亲眼看到了萧元英与萧旻葬身火海,按理他们左右逃不出竺州王府。但那时候就是找不到他们二人的尸体。
于是林世清秘奏皇帝,萧元英、萧旻父子或仍存于世。
秘奏之后,还有弘治的朱批:“死要见尸。”
意思是让林世清继续找萧元英、萧旻,倘若他们还活着,则立刻斩杀,带尸首回京复命。
花纭豆大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在见到如今的沈鹤亭之后,花纭就有准备:萧家恐遭不测。但她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萧家起火是人祸。
“为什么?”花纭抬眸望向李怀璟,“你父皇……为什么赶尽杀绝!二哥三哥被淹死了,大哥也被烧死了,连家眷都不放过,四百多条人命啊!”
李怀璟全然承受着,他本心也觉得弘治把事做得太绝。定北王府付之一炬,萧家军全被淹死在天鹭江,就算萧元英与萧旻还活着,他们也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他曾为萧家鸣不平,就被弘治踹出了鄞都。
“因为萧元英生前,未经父皇允准就将原本的二十万北疆四州军改编为定北军,而且从各军营选拔骁勇善战的军士,组成一支两万人的骑兵精锐,称……萧家军。”李怀璟内心复杂,“在鄞都看来,这是谋反。”
花纭痛心,哭诉道:“可你们知道北边的鞑剌有多猖獗?天鹭江、天鹭山都挡不住他们的马!四州如果还和以前一样各养各的兵、似一盘散沙,鞑剌人迟早有一天会再度南下,到时候北疆生灵涂炭,你们这群人在鄞都又会视而不见!”
她无法想象四哥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他独自在人生地不熟的鄞都,隐姓埋名。他这几年该过得有多辛苦,明知道自家人都是被冤死的,却不能为他们翻案昭雪,还要那般无奈地说,自己不是萧旻?
李怀璟望着花纭若有所思。
“为什么要赶尽杀绝?王爷为的明明是北疆百姓……”花纭慌乱地翻那些信纸,忽然看到一丝希望,“林世清!对,他说王爷还活着,找到了吗?”
李怀璟遗憾地说:“这封秘奏到父皇手中没有十日,竺州城墙就挂上了被剐成人棍的林世清。萧元英与萧旻,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花纭立马反应过来:“林世清是‘他们’杀的?”
李怀璟点头。
花纭抽抽鼻子,擦干眼泪说:“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叫林世濯,林世清、林思华……他们不会是一家人吧?”
“不错,林思华是清濯兄弟的父亲,他们父子三人,已经有两位死于‘他们’手中。因为调查春秋刹跟萧家,林家已经……哦对,娘娘,您那日见的仵作文韶,正是林思华的小女儿。”
花纭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一眼就能看出来二叔是春秋刹杀的。那你说的‘他们’,会不会就是春秋刹?”
李怀璟否认:“春秋刹不是‘他们’,春秋刹只是杀人的工具。”
“咚、咚、咚……”
花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两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可以清晰地听见,一串规律的脚步声正在向他们所在的第九层袭来!
李怀璟单手环住花纭的腰,将她裹进怀里,飞身藏进书架之间的缝隙!
狭小逼仄的空间中,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呼吸缠绕着呼吸。
花纭紧张地咬紧自己拇指关节,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的角度正好能斜斜地看见门口景象,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
会是谁?在这个晚上,第三个来到藏书阁的人会是谁?
缜密的汗从花纭额角滑落,当听见那人脚步放慢,知道他就要到这里时,花纭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李怀璟的下巴抵着她额头,男人温热的气息洒在她额前的碎发之间。他用胡茬少的侧颊蹭了蹭花纭的头顶,是想告诉她,不要害怕。
花纭谨慎地睁开一只眼,看向那不速之客,刹那花纭惊惧得都忘了呼吸——
一段颀长身形,一袭凛凛白衣,一柄银色长刀,一面惨白面具,一双阴鸷的、正在死死地盯着花纭的眼睛。
是春秋刹刹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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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信步走进书阁中央,“刺啦”一声拔出刀,刀尖抵着四壁缓慢地留下划痕。
他先从离花纭较远的点开始,脚步慢得熬人。
李怀璟也听见了微小但刺耳的声音,他的后脑抵着书架,双眸紧闭,等待着刹师何时转到他们这边,然后一刀将他俩的头割下来。
花纭抓着李怀璟的衣襟,死死盯着刹师的动作,一步、两步、三步……
刹师在距离他们躲藏的书架一步的位置驻足,猝然抬眸,与角落中那双湿漉漉的桃花眼对视。
花纭已经想象到自己被刹师虐|杀的情形,何况她还说过他是弑君的逆贼,削成人棍都不为过。
她绝望地闭上眼,将头埋在了李怀璟怀中,想来刹师也不会放过同样在追查“他们”的李怀璟,两人黄泉路上做个伴,也不孤独。
然而,好像过了很久,直到李怀璟拍她的后背,花纭才敢睁眼。一看,刹师走了。
“啊?”花纭还挺惊讶,“走了?他不是已经发现我们了,居然什么都没做,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