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之变明面是皇帝与权宦之争,实际没有花从文跟背后的几大家支持,沈鹤亭不可能赢。
司礼监需要傀儡,几大家更需要傀儡。
他与沈鹤亭的关系,表面上是司礼监依附于豪门贵族,实则相互利用、各取所需。
弘治拿萧氏杀鸡儆猴,鄞都这几根老油条就料到自家来日的结局,可他们怎么会坐以待毙?当然要主动出击,直到换一个足够听话的皇帝为止。
他们一开始选了景熙,觉得歪头傻子好操控。
结果是个扮猪吃虎的,明里暗里做了不少有损他们利益的事。
被沈鹤亭发觉不安分的心思后,景熙又不断跟首辅示好,腾出中宫的位置想娶花家女为后。
花从文顿然觉得景熙已经不适合当皇帝了。
他妹妹花贵妃的十二皇子如今已满三岁,景熙倒台之后,花从文、花松霖就得扶持十二皇子上位,让花贵妃摄政。
于是他联合沈鹤亭,要演一出大戏。
沈鹤亭帮他换掉景熙,条件是花家嫡女入宫。
可朝廷不需要两个太后,花家自是要保花贵妃的。送女进宫,倒不如说是送女去死。
所以,沈鹤亭就赌花从文舍不得嫡女。一旦发现花后并非嫡出,他火烧龙虎营就有了借口。
倒是花从文低估了沈鹤亭的胆量,他原以为自己抓着对方的把柄沈鹤亭就不敢造次,即便他发现庶女替嫁,也不得不配合自己把这出戏唱完。
结果龙虎营没了,皇帝变成了燕王李怀璟的儿子,太后也成了庶女花纭。
这局棋,花从文大意了。
该轮到他替沈鹤亭平息豪门贵族的怒火了。
“倒是本官忘了,睚眦必报如沈掌印,定然容不下本官半点的疏漏。”
沈鹤亭心中暗讽:庶女替嫁入宫——天大的欺君之罪让花从文说成“疏漏”,他是真的会颠倒黑白。
“疏漏?首辅轻描淡写两个字,就把我外侄的死当成赔礼送给阉人了?”容蚵大骂道。
“一个远房亲戚,隔着八百层关系……英国公如此反问本官,到底是为你外侄痛心,还是为了给你自己从本官这讨点好处?!”
花从文疾言厉色,给容蚵问的哑口无言。
刚才还在跟青楼妓/女欢/好、跟花松霖插科打诨,任谁都不信容蚵今日来是为自己那在龙虎营服役、死于沈鹤亭之手的“外侄”讨个说法。
当然,这屋子里的人的目的都如容蚵一样。
龙虎营原本就是替四大家的穷亲戚收容所,哪有嫡系?都是四大家旁支,他们根本不在乎龙虎营死活。
说难听点,这群穷亲戚活着,浪费这群人银子,还是死了好,这样就能跟花从文讨价还价了。
沈鹤亭烧了龙虎营,倒霉的却是花从文,他得吃哑巴亏。
好在花从文还能满足几大家的需求,不过是要钱给钱,要官给官,没什么是他花首辅给不起的。
沈鹤亭冷眼瞧一脸不爽的花从文,心里头痛快。
被花从文拆穿了真面目,那群聒噪的人纷纷闭嘴。
花从文不耐烦地一挥衣袖,他们便悻悻地离开了。
鄞都四大家自古同气连枝,花从文虽不悦,但也少不了给他们的补偿。
花从文怒气冲冲地盯着沈鹤亭:“一个刽子手,竟跟没事人似的杵在那。”
沈鹤亭不为所动,“乖顺”地低着头。
花从文现在就想砍死他,可转念一想,那样就真成了无能狂怒的输家。
沈鹤亭不能杀,花从文要架空李氏,绕不过他这道坎——花纭现在肯定不愿意跟自己一条战线。
花从文冷道:“沈掌印,你到底要干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花松霖一挑眉,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山观虎斗。
“奴才不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花从文冷笑:“你都杀了君王,还有什么不敢的?”
“奴才只是听吩咐办事,”沈鹤亭说,“弑君者另有其人。”
就差直说花从文才是杀死景熙元凶了。
花从文陡然抓住扶手,呼吸骤然急促,强摁下火气。
“掌印现在这张嘴真是不饶人啊,”花松霖在一边讥讽道,“你孤身一人在花府,就是再狂,也得给大哥留面子。”
沈鹤亭不以为然,反笑道:
“首辅、将军,鄞都的天早就变了。”
—
从花府里出来,沈鹤亭嗅见了难得的桂花香。
紧绷的心慢慢放松,他徒步踱回住处。
这处逼仄的小宅子没有牌匾,仅在房檐下挂了两只写了“沈”字的灯笼。沈鹤亭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上面的姓氏,眨了眨凤眸,疲惫地打了个哈欠。
他累了,大抵是刚从姚铎那回来才不开心,沈鹤亭喜欢安静,那阴冷潮湿的腌臜地界,犯人挣扎吵闹,叫得人心麻。
他推开吱嘎响的木门,嗅见熟悉的姜汤味。
周伯听见门响,端上一碗热汤颤颤巍巍地向他去。闻到沈鹤亭身上的血腥味,问:“四爷这是又干什么去了?”
沈鹤亭将汤一饮而尽,瞅着周伯腮边的烧伤疤,像个被长辈发现闯祸的孩子。只要走进这座狭小的宅院,只要看见周伯熟悉的脸,沈鹤亭就觉得卸掉了谁的皮囊似的轻松。
他揉了揉鼻子,狡辩道:“你不都闻出来了么?”
周伯撂下托盘,凑近了沈鹤亭去看他身上的血迹,不由得重重叹息:“四爷啊,杀人放火那套活干多了连真的坏人心性!那群太监的事儿咱点到为止行不行……”
“好,”沈鹤亭疲惫地笑道。
周伯欲言又止,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摇着头回房了。
沈鹤亭望着周伯佝偻的背影,也不由自主地泄了口气,但他没有回头是岸的资格。
回到自己卧房,他站在落地镜前脱去沉重的衣冠。手中提着花纹繁杂又血迹斑斑的绸缎,浑浊无望的眼睛注视着镜中的满身伤痕。
胸前斑驳的鞭痕是五年前刚进宫时弘治用马鞭抽的。当时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被两个侍卫抓着脖颈摁在地上跪着。弘治的马鞭还是旧时定北王府贡的,他记得爹也有一模一样的一根。
沈鹤亭就眼瞧着它一下下地鞭笞自己,火辣又尖锐的疼痛从胸前稚嫩的皮肉绽开,鲜血如地狱里的鲜花在衣袍上化开,而满腔的恨意波涛般往上涌。
小奴才挨了皇帝打,那是天大的福分。再是低人一等的狗,那也是狗里高人一头的存在。
当时他低着头哆哆嗦嗦,可心里却在笑;余光瞥见挥鞭的弘治也在笑,他心火烧得他就要把灵魂都焦干了。
“狠些!陛下英武!”
少年叫喊着。
眼泪霎时奔涌而出。
他本是高门豪门贵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少爷,是自坠地便让父兄捧在手心疼爱的小公子,如今却跪在灭门仇人的面前——弘治抽他一鞭子,他就叫好一嗓子。
毫无尊严,毫无憎恶,毫无风骨。
等到弘治终于打累了,喘口大气,一把将马鞭扔进了火盆里。
沈鹤亭盯着那盆吞噬父亲遗物的火,眼神忽然就失焦了。
“死人的东西还留着干嘛?”弘治将擦拭血迹的手帕扔进水盆,不耐烦地对侍立一边的沈冰泉吩咐道,“还不快把阖宫上下萧元英送的物件都拿去烧了?且不说北疆那苦寒贫瘠之地能有什么好东西,死人碰过的,不嫌晦气吗?”
这话像是特地说给沈鹤亭听的。
弘治的三白眼斜睨趴在地上的少年,瞧他奄奄一息:“沈冰泉,这小子你调教得好啊!”
“狗奴才。”
沈鹤亭笑骂道。看着自己这张脸他就厌恶,五年了,还是没习惯这幅陌生的皮囊,随手将掌印的蟒袍抛进了角落。
他整个人都沉进水里,闭上眼睛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被温热包裹着,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萧老四你居然还有心情沐浴焚香!”
一只粗粝的大手抓着他后颈将他提了出来,还没轮得到他喊不痛快,就听见二哥说:“爹爹刚看了李太傅的信,说你在鄞都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布置的功课从未完成过一次,叫你日后不必再归都听学,现在正发雷霆之怒,满府找你算账呢!”
“啊?”他拨开额前湿漉漉的头发,“那怎么办?”
“还能如何?等挨揍呗!”萧棠拉过条凳子坐浴桶旁边,卷起沾满尘灰的袖口,将手探进水里清洗指缝间凝固的血迹,“我跟老三前脚刚回府,后脚就听见爹在书房跟大哥大姐骂你。嗓门大得连我院子都听得一清二楚,急得老三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去帮你说情。”
小少年光顾着瞧二哥的战袍,浑然忘了自己马上就得挨打的噩耗:“二哥,仗打赢没?”
萧棠忍俊不禁,抬手给了他一脑嘣儿,骄傲地说:“你二哥什么时候打过败仗?这次鞑剌的主帅就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咱还没动真格的就吓跑了。这还打不赢?我跟老三干脆扎天鹭江里溺死算了!”
“嘿嘿,我一猜!”少年兴奋起来,眼睛亮亮得,“二哥快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打的、到底怎么把鞑子吓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