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文西教过威克利夫写字,傍晚时分俩人一左一右坐在书桌前,对着一本基础字母表学习。
十二岁的少年拿着四五岁孩子的学前教材,模样有些局促。
“你跟着我念。”艾文西朝威克利夫送去鼓励的眼神,左边的少年点了点头。
威克利夫学习的样子很专注,虽然他还是少爷少爷地叫着,但艾文西能感觉到在这时候他会放下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以威克利夫的身份,而不是仆人的身份跟他说话。
可他俩的学习时间总是很短,几分钟都不到老管家就要在楼下喊威克利夫下来。
“威克利夫,替少爷备晚饭!”
要不就是:“威克利夫,过来清点衣服!”
老管家有意要把威克利夫培养成下一任管家,事事让他经手,那段时间恰好又忙,所以学习的事只能一次一次搁置。
“少爷,明天吧。”威克利夫总这么说。
往往是一连十几个明天后才有两三天的闲暇。
让艾文西惊讶的是,两人在一块学习的时间总共才不到半小时,威克利夫竟然就学会最基础的拼写了。
在那之后的一周后,当威克利夫第一次在纸上写下艾文西的名字时,艾文西比威克利夫本人都开心。
“威克利夫,谁说你没天分的,你简直就是个天才!”艾文西把写有自己名字的纸拿起来,跑到窗户边对着即将坠入夜色的夕阳,像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视线落回威克利夫身上时,艾文西看见威克利夫也灿然笑了。
那是艾文西第一次见他笑。
三个月后威克利夫能写出一些简单的句子出来了,某天艾文西递给他一张纸,对他说:“不如你来给我写信吧,就当是练习。”
其实他很难说提出这个练习没有私心,平常威克利夫很少表达,他想趁这个机会看看威克利夫会在纸上写些什么。
出于正当理由,威克利夫没有拒绝。艾文西记得那封信他写了好长时间,连老管家在楼下喊他时他都没回应。
艾文西干脆也陪他继续写,直到夕阳沉下,楼下的动静逐渐小了,威克利夫才从桌上抬起头来。
艾文西放在手边艰涩又无聊的书,语气里带着惊喜,“好了?写了什么这么久?”
他伸手去拿,威克利夫却向后退了一步,纸被撕下一个空白的边角。
艾文西低头,发现自己拿在手上的纸上也是空白。
“什么嘛,什么都没写?”
“少爷,我写不出来。”
艾文西觉得威克利夫的意思是他对自己没什么好说的。他突然觉得有点小委屈,又不想承认他伤心强装轻松道,“没事,多练就熟练了。下回我们换点别的写,不写这个了。”
“好,”威克利夫应下,惯例问道,“少爷饿了吗?”
“饿了,早饿了。”艾文西也想为难为难眼前这个无情无义的人,没错他就是在生闷气,所以一连点了好几样早就买不到的点心让威克利夫去买。
看着威克利夫出去的背影,艾文西傲娇地哼了一声,默默把早就提前写好的那封信揉巴揉巴丢进垃圾桶。
虽然费了点时间,但让人惊讶的是威克利夫竟然把他刚点的东西全带来了,甚至要比原来的更好吃。艾文西的眼睛瞬间亮起来,不免忘记了自己还在生气,惊道:“好香!”
几样都好吃,艾文西又塞了一块入口,甜度适中,软软糯糯香香的,吃到好吃的东西刚才的小烦恼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少爷喜欢就好。”
原以为说完这句话威克利夫就会走开,就像他平时一样,但他没有。
看出他的异常,艾文西抬头问他:“怎么了?”
“不是没有想说的,想对少爷说的话实在太多了,一时不知道要从哪里写起才好。”这句话从不善言辞的威克利夫嘴里说出来格外突兀,而且时机也不对。
可偏偏就特别合适,合适到让面前的食物更好吃,合适到艾文西觉得威克利夫是天底下最傻的人了。
对威克利夫来说,什么都没写的纸条上包含万语千言,他情感的具象是一片空白。
那张纸被分成两块,当时留在威克利夫手上的残页现在又以这种方式回到艾文西手中,纸页又能拼合成整体,故事迎来闭环。
可威克利夫不在了……
他不在了,这个寄托着主人说不出口的话的纸条就只是张废纸。
艾文西头疼,他实在喝了太多酒。这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胳膊那里的痛感多少减轻些。
……
艾文西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酒保把他摇起来告诉他店里已经打烊时,乔伊在他边上狂吐不止。
等乔伊缓了会,酒保给两人一人喂了一颗解酒药,问:“两位客人还能回去吗?”
“我是不行了……我想……吐!”乔伊扶着栏杆又吐了。
艾文西这边的情况也没好多少,只能说酒品还行没撒酒疯,不然酒保当场发疯。
“客人,我想还是打电话让朋友来接你比较好。”
“不……不用!”乔伊都站不稳了,对着空气挥了挥手,歪歪扭扭地朝艾文西这边走来,“我们自己能回……去!
酒保满头黑线地看两个颤颤巍巍的醉鬼扭成个八字走出去,又倒在酒吧大门口。
“喂,老板,你门口死人了。”他的脸上带着平静的疯感,对电话那头道。
“现在几点了……我亲爱的怎么还不回来……狠心的女人,她一点都不心疼我呜呜……”烂醉的乔伊第一千次觉得自己命很苦。
电话那头的老板:“能搞定吗?”
酒保: “得加钱。”
一段时间后。
“你拉我干什么,我不要回去。”乔伊甩开到这来的经纪人,赖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那身名贵的西装又脏又皱,不过还是维持着好版型,显示着主人高雅的气质和高级的品味。
“兄弟啊,你救我!都怪这些狠心的人我的宝贝才会离开我,她肯定是生我的气了。”
艾文西此刻坐在石墩前,对蹲在自己眼前的男人看了会,好像在辨认来者身份,过了好半天才悠悠道:“德里斯。”
德里斯找了他快两天,接到酒保电话就匆匆忙忙从办公室赶来,见艾文西醉成这样,手上还有伤,免不得脸色不太好。
“怎么醉成这样?身上的伤怎么来的?为什么不接电话?”
“电话?”艾文西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发现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机了。
“兄弟,你要是见到我亲爱的可一定要给我说几句好话!下次……下次我们再约……我说你不要拉我,我自己会……会走!”
德里斯无奈叹了口气,说:“我送你回家。”
“德里斯。”在德里斯转身时,艾文西喊住他,除了脸还是通红的,他看起来就像意识已经恢复清明。
“你怎么会在这里?很危险,你不能过来。”说话也是醉醺醺的样子。
“小艾,你喝醉了。”
“受伤的话怎么办……”
“受伤的是你,你醉了。”德里斯苦笑,顺势搀起艾文西。
“我醉了……”艾文西跟着重复了一遍,又想起什么似的四下张望,“乔伊呢?”
“他已经被人接走了,你怎么会跟他在一块?”
“德里斯,你认识他?”
“算是吧,而且很多人都认识。”
后面的那句话他没听清,他弱弱地叫德里斯停车,车子刚停到路边艾文西就冲下去吐了。
——
艾文西醒来时头疼欲裂,说有人拉断了太阳穴的神经都不过分。
“醒了?”德里斯端了一碗粥进门来,“先把粥喝了,宿醉会好点。”
艾文西接过粥,说:“昨晚麻烦你了,我也没想到会醉成那样。”
“你的事都不算麻烦,只要你不要跟我这么生分就好,”德里斯坐在床边,略带失落地垂眸,“我更怕的是联系不上你,见到你时身上还有伤。”
“小伤而已,是我前天不小心摔断的。”艾文西不愿把德里斯卷进这场残忍的局里,他的生活应该是平静的,所以就找了个看似合理的借口。
“小艾,你跟我生分了好多,”德里斯站起来,连续几天的连续工作让他多了几分疲态,他说,“对你来说我已经变成不能相信的人了吗?”
“我没有那个意……”
德里斯突然凑近的动作打断了艾文西还没说完的话,这么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德里斯暗暗捏紧了床角,像在拼命克制着什么。
“小艾,你来说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为什么我向前一步你就要后退一步呢?
我们的关系是特殊的不是吗?
你把我当成什么?”
德里斯越捏越紧,指甲嵌进木头里,艾文西看不见,他能看见的只有德里斯落寞的眼神。
艾文西张了张口,可在说出口前他又想到渚和威克利夫,他们的遭遇预示着把德里斯卷进来的下场。
那个人肯定会再次行动,或早或晚的事,下次的行动也必定是继续对他下死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德里斯身处危险中,而知道的最少才最安全。
“抱歉,我有点累了。”艾文西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像把人利用完就扔的坏蛋,手上还温热的粥也让他心里酸涩。
可他清楚地知道这次的决定是对的,而不是沉浸在自己的无私跟为友谊的无私奉献里。
怪就怪我吧,只要德里斯能好好的,还能继续他的研究课题就好,他平静的生活里不需要沾上血。
“算了,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到,”德里斯的语气里恢复了日常的平静,他从床上起身,带着似有若无的自嘲,“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那你先好好休息吧,我回去工作。”说罢德里斯转身离开。与其说是离开不如说是逃离。
随着大门合上,艾文西这才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松了口气,失神地朝后仰倒回床上。
大约是十点钟,有人来敲门,艾文西心下一惊,门又响了三下,外面传来年轻女性的声音:
“您好,青云干洗店,衣服已经洗干净了,请您及时收取。”
等脚步声远些艾文西打开门,门外的衣篮里整齐叠放着五件他的外套。最近事太多,都记不清这批衣服是什么时候送过去的。
艾文西把衣服拿进屋收起来,可当他拿起放在最上面的那件衣服后身体却僵直在原地。
那件黑色衣服下面压着一只带血的布娃娃和两根手指头。布娃娃是最开始去福利院那次他无意间放在口袋里的,至于那两根手指……
白色衬衣上用血写着无法忽略的几个字:
【手指你会喜欢的吧,送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