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通知威克利夫死讯时,角楼那边正传来鼓声。
艾文西的衣服半干未干,手上的石膏满是泥泞,显得狼狈不堪。医生摘下手套时拍了拍他的肩,对艾文西道:“死者留了东西给你,我放在桌边了。”
房间的灯暗着,威克利夫的脸罩在单薄的蓝色手术布下,和他的身体一样单薄,只剩三根手指的左手露在外面。
那双手曾无数次替他翻过书页,无数次替他撑伞,也无数次把他从噩梦里拉出来。
“少爷,梦是假的。”威克利夫开口永远只有这句,对那时候的艾文西来说,威克利夫就是现实的参考。
艾文西多想现在也是一场梦,一场可怕的噩梦,只要醒来想见的人又会重新出现在眼前。
他想醒来,威克利夫却不说话,而且再也不能对少爷说那句话了。
桌上留了两样东西,一副白手套,一张折好的小字条。手套整齐地叠放在一起,而且干净得出奇,想不到死者生前是怎么护着才能让它一点血和灰都没沾上。
艾文西舍不得用自己满是泥垢的手弄脏他的东西。
记忆里威克利夫对手套像有什么执念,以至于他到哪都戴着,不论季节,很少见他把手套取下来。艾文西以为他有洁癖,可又记得他最开始是不戴手套的。
他总是一板一眼地做事,仔细又有条理。问他为什么,他说怕被老管家打,老管家打人很疼。
“以后谁都不准欺负他。”那时候艾文西小大人似的对所有人吩咐道,威克利夫板着一张脸站在他身前,默默为他打好了上衣领结。
少爷。
不管什么时候威克利夫都这么叫他,恭敬而生分,小时候艾文西一度以为那是因为讨厌。
他俩还因此吵过架,起因是艾文西想要威克利夫叫他名字。
威克利夫摇摇头。
“一次,就叫一次。”
“少爷,这样不合规矩。”威克利夫答。
“为什么啊!”对方冷淡的回答让艾文西难过,“明明……”
明明只是想跟你成为朋友而已。
后面半句话艾文西没说出来,因为他想起克莱娜跟他说过,如果一个人不愿意跟你建立关系,就说明在那个人眼里你无足轻重。
“你讨厌我吗?”艾文西单刀直入道。
威克利夫沉默了几秒,最后才说:“我怎么会讨厌您呢。”
“骗人!”
“少爷,我还是先出去吧,再过十五分钟就到您该读书的时间了。”
“不许出去,”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作祟,艾文西第一次对威克利夫下命令,“我现在命令你说。”
这句话说完他就后悔了。他不想这么颐指气使的,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就算神仙来了也收不回去。
“少爷,”威克利夫朝他鞠了一躬,“请不要无理取闹。”
可以说这件事奠定了两人关系的底色,主人和仆人的关系,不会有任何逾越的可能性。
主人和仆人,这种关系明明就摆在眼前且不可逆转,威克利夫的整个人连同他的尊严一块都捏在艾文西手里。可艾文西时不时会觉得明明威克利夫才是那个操控这段关系的主人。
从小到大都是他在依赖威克利夫,小到穿衣,大到在车被撞翻时流着血跑到自己面前替他搬开压在身上的重物。
威克利夫不是爱表达的那类人,到这里来找艾文西时什么都没问,和他经常做的那样,沉默地站在少爷身边保护他。
就像故事注定有主角就有配角,闪着主角光环的出场和让人难忘的台词威克利夫都没有,他开口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两个字。
少爷。
“是我害了你,威克利夫……对不起。”良久良久,艾文西终于说出这句话,如果不是他的电话,威克利夫本该在苏黎世的家里安排明天的舞会。
“我真是个没用的少爷。”
“说什么泄气话呢!”身后有人狠狠敲了他的头。
艾文西回头,对上一副跟自己同样狼狈的脸,克莱娜的妆哭花了,她又抬手朝脸上抹了一下,拨去碎发强装坚强道:“现在可不是你一蹶不振的时候!”
克莱娜这么说,在看清艾文西狼狈的样子时还是顿住了。
“几个小可怜,到底是谁这么心狠!”
艾文西张了张口,听到不属于自己的声音说:“让我自己待一会。”
“说什么傻话呢,你现在看起来更需要陪着。”克莱娜当然不同意他的要求。
她说的没错,就连艾文西自己都觉得他现在身边必须有人陪着,不然他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我想带小渚走,他不能继续呆在这了。”
艾文西勉强抬起头,失了神采的眼中闪烁了下,“你要带渚走?就是说他还有活下来的可能吗?”
克莱娜给不出肯定答案,只说:“不确定,但这件事必须由你决定。”
“由我决定?”
“没错,而且只能由你决定,”克莱娜坚定道,“我的直升机和医护人员现在就停在楼顶待命,只要你答应我立刻就能带他走。”
“我答应。”艾文西知道留给渚的时间不多,也知道克莱娜不会害他。
克莱娜拍拍手,两位医生一前一后进门站在她旁边。
“已经跟家属商量好了,这下可以签字放人了吧。”
医生说:“先生,请跟我到外面核实登记。”
家属?
艾文西坐在诊疗室,医生正对着电脑输入信息,问了几个基本的问题后他把一张免责声明推到艾文西眼前,指了指最下面道:“家属签字吧。”
又是家属。
这两个字在艾文西脑子里盘旋,但为了让渚走他还是签好了字,医生拿过去看了眼,又重新把那张纸推给他,“旁边的关系勾一下。”
【患者与本人的关系:父亲/母亲,女儿/儿子,妻子/丈夫】
艾文西实在不知道该勾什么,可能医生也看出来他的为难,瞥了他一眼说:“丈夫跟妻子随你选,你对象的命重要。”
他最后还是勾了一个,把免责声明的复印件交给克莱娜后她赶忙带着渚离开了,临走前她的下属给艾文西拿了件衣服,并表示克莱娜让他在这里稍等片刻。
换好了衣服,几个医生过来给艾文西处理伤口,这次他没有再拒绝。
至于家属不家属的,艾文西也没心思多想,只要能救渚,不管叫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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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管我,我喝……还能我……”乔伊已经醉了,说话颠三倒四。
两小时前他到医院来是这么说的:“兄弟,哥们我现在可不允许你就此颓废下去奥。”
乔伊是克莱娜叫来陪他的,不过她好像没跟乔伊说自己已经离开了。
直到乔伊一边嘟囔着怎么半天不见我可爱的女友一边打通了克莱娜的电话。
无人接听。
艾文西解释的乔伊根本不信,直到克莱娜回拨回来,乔伊嘴上说没事啊,我自己在这也很好,放心吧我可是独立男人,没想到放下电话就立刻哭了。
“说好一起去看日出的。”他边哭边说。
于是现在的场面就成了某个伤心脆弱男人的买醉现场。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艾文西才是安慰的那方。
“哥们,走一个!”乔伊举杯,邀请艾文西陪他一起喝,“酒能消愁,喝完啥烦恼就都没了,哈哈。”
酒入口时口味淡,在乔伊的怂恿下艾文西一口干了,对现在的他来说喝酒确实也是最有效的解决办法了。
“好!”乔伊站在椅子上,拿着酒瓶又给他倒满,“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连喝了几杯,酒劲上头,艾文西头脑昏沉也有些醉了。他静静听着乔伊滔滔不绝地说他跟克莱娜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坠入爱河的。
“爱上克莱娜就跟呼吸一样简单。”乔伊总结道。
又一口酒下肚,灯光闪烁,周围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跟着忽明忽暗,每一幕都像定格画片。
要是威克利夫在这里可能会说:“少爷,人是活在瞬间里的。”
瞬间,又一个瞬间,瞬间无法连成线,所以这个瞬间死去的人会在下个瞬间又会出现。
这么想着,在灯光再次点亮的瞬间里艾文西看到了威克利夫的脸,下一秒灯光又熄,他的脸就这么消失在黑暗里,再也找不见了。
艾文西往杯子里倒满了酒,他想自己还是不够醉。
“兄弟你可悠着点,这酒很烈的。”乔伊已经完全醉了,甚至连路都有点走不稳,他呵呵苦笑一声,“算啦算啦,兄弟再给我来点,我们今晚不醉不归……”
这两句他是对着空气说的。
乔伊醉了发酒疯,跑上台唱苦情歌,客人投诉他唱的难听,让酒保过去把他请下去。
只听乔伊夺过喇叭,醉醺醺道:“今天心情不好,在座的酒我请了!”
场下爆发一阵欢呼,再也没人说台上唱得难听。
艾文西置身于这片热闹的中心,拒绝了好几个共舞的邀请,他低头从口袋里掏出纸条,终于下定决定打开它。
可威克利夫留给他的这张纸条上什么都没写。
就着短暂的亮光,艾文西确认再三,不管确认多少遍这都只是个不规整的纸条,像从某个书角下撕下来的……残页。
艾文西愣愣地看着手上这张泛黄的纸条,想起一件关于威克利夫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