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云山下水天相接,桃花滩一眼望不到头,世人只知桃花滩,水清且浅,不知那只是心不清时看见的景象,因为入元婴时,顾眠真正在此处看到过尸山血海,尸骸遍野。
思绪乱序断线,不多时,他从高座上起身,脑中是那时顾千悬朝他伸出手那一幕,于是,一时间陷入情难止时,玉剑通体雪白,入手冰凉,为此剑取名“缚天”,他难以知晓此剑之名为何意。
先前有人使符术故意将他带离天云山,意图不明,但想必以顾千悬的机警程度定不会中计,此时应是假意认定他有事离开……他倒是会猜。
顾千悬捡起桌上的木簪顺手将头发挽起然后蹲下身俯看,就看到新鲜的符纸灼烧痕迹——真有人来过。
瞬行至天云山下,结界却没有被破坏的痕迹,莫非还有别的路,复又回到舒迹院中,花砚已不知从哪摘了许多荷叶和青莲蓬回来,不过似乎叶子更受他喜欢些,这花妖的身份他如今依旧不清楚。
“小妖,你知道你爹是谁吗?”顾千悬迟顿的问,语气委婉,“或者说你见过你爹吗?”
花砚苦恼皱眉,复又解释:“仙尊是否还不清楚,我乃是一只花妖,是不一定有爹娘的。”
“那你出生在哪儿?”
“自然是魔域……”他语气沉重又严峻,“我记事起一直都在尊上身边,也是尊上看顾我……”所以按凡间的说法,顾眠算是他干爹,那他莫不是这小妖的……干祖父?顾千悬没忍住笑了一下。
“仙尊您笑什么?”花砚扯了下他的衣摆,声音软糯含糊,却只得了顾千悬一句——“没什么”。
“对了,方才你不是把屋里的小像拿走了,又扔哪儿了,同我说说。”
花砚微睁了眼,语气认真了几分:“在小荷塘湖边的石墩附近,我在那儿摘莲蓬时落下了,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顾千悬摇了下头,但转瞬又说:“算是吧,我徒弟的,”
“小仙尊的?”
“……”他又没忍笑了一下,“小仙尊是什么地方的说法?”
他的直觉没错,这花妖确实跟小时候的顾眠很像,也许是近朱者赤,花砚不认生,脾气好,性子也温和稳定,对他的话也几乎有问必答。
“那你也叫你们尊上‘小仙尊’吗?”顾千悬不假思索道。
花砚懵了,慌忙道:“尊上就是尊上啊,”就算以前是“小仙尊”,他也不敢说。
“你不知道你们尊上是我徒弟?还是说他没提过?”顾千是说完后咪了下眼,原来当过他徒弟说出去是这么不光彩的事么?
花砚猛摇头:“尊上他提过的!您别误会!他还与我讲过您的事,并不是不愿想起您!”对方没说话。
顾千悬面无表情的时候周身气温低到骇人,花现忍不住缩了下脖子,其实……顾眠有时候说话还真……挺不可信的。
因为原来说废话真的挺累的,难得那家伙以前每日都好脾气跟他讲下山遇到的事了,太通透了。
“仙尊?”顾千悬回过神来,花现正一脸慌张的拉他的衣袖,“您还好吗?”
“嗯还好,你现在是继续待在此处还是回你尊上那去?”
花砚咽了下口水迟疑道:“我一个人回去,尊上会怪我。”他鼓着腮帮子,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其实是装出来的。
顾千悬:“有瞬行术,很快的。”
“花砚”还是拉着他的袖子不松手,他开始忍不住的想灵塑真能模仿一个人模仿的这么像吗?,那徐晓云真是出息了。
“变回去吧。”
“花砚”仍是一脸不情愿,但到底还是撒开了手,“你是如何发觉的?”
“简单,”顾千悬毫不迟疑道,“上冰原前我确实看到那小孩儿往莲池哪边跑了,但你似乎没了解到某些事。”
“什……什么……?”
“天云山的蓬莲十六年结一次莲子,并非到了秋日就有的。”
它学的太像了,但是他刚才冷下脸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真正的花妖现在不知道在哪,顾眠要是找地问责起来,他应该不好说。
“你方才说…你把泥塑放在哪儿来着?”
“当然是莲池……!”
“花砚”忙捂住自己的嘴,顾千悬身形虚化一瞬又出现,手中马上多出一尊泥塑。
“灵塑”的本体也不过是这种小玩意儿?这么小的本体他还是头一次见,对现在的灵体几乎已完全掌握,自然施展灵决已完全不在话下,他动了动手指,天云周遭景象就开始自发演化起来,趋近繁荣却又迅速枯败,顾千悬见状摇了摇头,要是真能追根溯源,他不至于到现在还……
“算了,”本体对灵塑其实意义不大,若要要从本体抹去其接触过的人的气息,倒也简单,因为灵塑最开始,是没有脸的,只是接触了真正的人才有了脸,就像是为了模仿刻意为之,而灵塑是谁研制的,无人知晓……
他还要去寻那花妖,而他说让那灵塑“变回去”,他就真的变了回去,成了徐晓云的模样,从言行举止到语气,皆一般无二,迷惑性太强,真实到顾千悬差点儿以为自己又要渡幻境劫了。
讲真,顾千悬对她的三弟子不了解,甚至可以说知之甚少,但她是个心性不错的弟子,不然也入不了天云宗,符修天赋之出众,甚至让顾识玉愿意亲自教她,以至,平时徐晓云来找他“取经”也是问些异常深奥的问题,顾千悬扶额。
徐晓林说过徐晓云是他的亲阿姊,可一母所生,真的会差那么多吗?按灵脉传承的说法完全讲不通
若徐晓林是灵塑呢?灵塑未习得模仿之精髓,学了个七八分像,却无法学其天赋,那又如何解释不同的性情?
……
“仙尊!你看我方才发现了什么!”真正的花砚此时正拾级而上,手里捻着一枝花。
“桃花?”顾干县皱眉。
“先前您不是给了我一枝法术幻化的花枝儿吗,我还以为是凭空变的,没想到附近真有片桃林,这地方真不错……”
但此时顾千悬已经全然听不清他说什么了,因为他又食言了。
“这时季居然还有如此漂亮的春景,可真稀奇……”
天云桃山幻境,其实是他单送给顾眠一个人的,是他十六岁时的生辰礼,只是因为有人在他耳边念叨了一句冬日天太长太永,他便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顾眠生在隆冬的年岁里,此时正是年终万物沉眠之际,又冷逢大雪绵绵,确实太过温和。
而小寒宜眠,四顾而生春。
末月初四,顾眠抱着天云弟子人手一把的练功剑照常等在舒迹院外,一边想着会收到什么生辰礼,一边默念心诀,念到一半心开始烦乱,他希望是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只是在院外等了许久——师尊似乎不在。
寻又寻不到,很显然,顾千悬昨日就不在宗中了。
其实顾千悬记错了,那年他根本没给顾眠送什么生辰礼,而是在虚界被魔修砍伤耽误了时间,沾了冬雪的桃枝还没去取,灵焰也忘了拿,走的太急,只能先回天云问顾客行要一处好地方把法阵和结界划了。便又听顾客行说对方入了金丹,他又错过了,他也想去寻人,于是只看到一处布了结界的洞府。
顾千悬只好并指轻划开结界,像拨开帘子一样拨开结界,恍若无物般穿过结界,又看到顾眠一幅仿模早就知晓他会来一般的表情,别过脸不打算理他,只是闹别扭倒还好,不过他顾千悬惯是软硬不吃的,原想着可以放些日子再解决,但一拖就是小半月。
而顾眠的态度竟也奇迹般好转。
这种好转—直持续到徐晓云与他比试了一场,然后被开玩笑的说一句,顾眠喜欢他。
不知顾眠被没被说中,反正他觉得有趣就装得信了,于是顾眠开始对他避而不见。
又春末初九,顾眠去山下寻破元婴的机缘,有天他外出时,看见顾眠满身是伤倒在桃花滩里,浅水都被染红了小片……
于是看到对方眼底一片混沌,便卸了周身灵力想去拉他,却猝不及防得了一个有些温暖的怀抱,又是珍视,又是小心翼翼的。后来他顺理成章带顾眠去了桃山幻境,说是给他赔礼道歉,那真可以说是顾千悬半辈子为数不多的服软
但没多久顾眠就像变了个人一般,没了从前的散漫,开始去山下寻各种灵料,与师尊也与同门疏远,变得独来独往难以相处。
顾千悬以为他是想寻灵料铸剑,再次改了那时的行程,为他去寻剑,途经妖洲想顺道找花砚要一把能煅灵的木雕花剑鞘,却似乎,被一些事绊住了脚。
至于为何不从小便为顾眠寻一把剑?或许是他自己灵体缘故,觉得灵剑会影响修行心性,加上顾千悬也并不需要他的几个徒弟总是能独当一面,师尊不是摆设,长云总也算是一把好剑,几个徒弟想用随时问他来取便是,他自己总也用不上几回……剑鞘自是没寻到的,先前用于煅灵长云的剑鞘与魔尊缠斗时断为两截不能再用,只好先寻机会将缚天剑给顾眠,过些日子再去寻剑鞘了……
所以到山月居时,看到顾眠只是平静地接过剑,又没有任何表情,他一下子不是特别高兴,似乎察觉到什么,顾眠以今日修行任务还未完成将他拒之门外。吃了闭门羹后顾千悬反面有些无奈,只能摇摇头,心道不好哄,又施施然去找花现要剑鞘,却被告知需要时间,再回到舒迹院时,看见梨树下,石桌上有一条状方盒——正正好能放下一柄剑鞘。
那时四月廿七,似乎是他自己的生辰,反应过来的顾千悬顿时心情复杂,从那之后,顾眠在他心里的形象就变成了别扭,不爱同他说话,同时又有些固执的需要偏爱的徒弟,他以前偏心的似乎已经够多了,那时更是没有下限,怎么个偏心法呢?偏心到……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为非作歹的事,他只觉得是烂摊子而已,摆摆手就都能收拾好,更有闲心去办些自己的事。
而如果不是请仙宴上酒喝多了,如果不是长云剑被徐晓林借走,还被他半开玩笑似的跟顾眠说自己把剑传给他而闹了别扭,顾千悬怎么也想不到,对方是因为喜欢自己不想过多接触怕影响心性,毕竟当时他真觉得自己是醉得太厉害生了幻觉,没太听清,其实他早已预料,却不往那方面想,只觉得顾眠的少年心思好笑得紧,但直面对方的倾诉,许是因为真被一言道中,四顾而生春,虽不可能应下,也没说出什么重话。
三年间,顾眠时常下山历练,对他也是恭恭敬敬,而因为这少年情思,少不了要被顾千悬逗一逗,时间久了这种事几乎成了常态,顾封君没为他算过情劫,说明不会对他产生干扰。可能……他真的不会为情所困也说不准,天云宗的事务尚且处理不过来,哪还有心思应付情劫?总之,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那时总觉得,什么东西顾眠都要有个独一份才好,包括桃山幻境,麒麟血,这些都是独一无二,除了极少的部分会与某些同道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