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砚神色异常,双目放大,仿佛遇见什么极为可怕的事,加之顾眠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让龙放往魔域外传信,当是想向他传递什么消息,顾千悬当即气笑了,还在想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停顿后心又马上落入谷底——确实没法好好说。
“尊上同我问您,”花砚转过头问他,“晓林的灵枢可要他寻人送到仙尊居处。”
顾千悬恍神,然后皱了下眉,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准备出宗一趟,你要跟来吗?”顾千悬冲他扬了下头……
巳时将近,晨光熹微,顾千悬轻手轻脚地将门檐上锈迹斑斑的银铃取下,放在芥子内,牵着花砚出了天云宗。
天云山下平原,目光所即之处,是整片的浅水桃花滩水,但只有花砚有闲心左看右看,却又看不清桃瓣从何处飘风入浅谭清水中,直到顾千悬,为他的化出一枝桃花,花砚目光驻留。
这下来走走只是客套,从天云到魔城也不是非得走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浅滩,“以后你会看到这里不只有桃花而已。”顾干悬不着边际地说道。
走过桃花潭的浅水滩,之后又途径人间的漫长官道。神行术日行千里,他却走得不快,于是在某一段道上停下,驻足。又和不认识的店家对上目光,但花砚知晓,顾千悬在二人身上施了神隐术。
“仙尊?”他扯了下顾千悬的衣袖.
顾千悬回过神来,笑说:“嗯,走了。”
“仙尊不喜欢小龙吗?”
“没有,”顾干具随心道,“为何这么问”
花砚撇着个小嘴解释:“因为从听到小龙同我说的话之后,仙尊就一直不太高兴。”
不高兴啊……写在脸上了吗?那他还真是越过越回去了。
“尊上说,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仙尊可以同我说的。”
“同你说?”顾千悬笑了一下,顾眠有时候行事乖张或许真是和他学的,擅做主张也是同他学的……
花砚偏头道:“尊上许我用听音石将您说的话记下,往后问我来拿。”但没说何时拿,也没说……不要同顾千悬说。
顾千悬愣了一会儿,这其实并不意味着什么,只是……以后有些话他应该要当面说给顾眠听,不只是提醒,更有劝勉的意思。这对另一边的顾眠亦影响重大,因为当面说便意味着——从今往后的话,只要他说过,顾眠都会记住,会去听。这些顾千悬不会想到也不会去深究。
“事无巨细的记?还是拣着挑着记?”他半开玩笑道,前些时候的移形换影之术他还记得,不敢掉以轻心,“当心听得耳朵起了茧子。”
“不会的不会的!”花砚直摇头,“尊上说魔修寿元很长的,这些时间算不上什么。”
——可入魔就没法飞升了,总会死、总有寿元流尽的那一日。
他还记得顾眠还小些的时候为他写过求长生的帖子……虽然他确实轻易不会离世就是了。
“仙尊……没别的话要问了吗?”说这话时他掌间的听音石微光闪烁了几下,复又暗淡下去,“像这样能短时记录的听音石,我芥子里还有许多呢?仙尊要看吗?”
“短时记录?”
“是啊,虽然比不上尊上房中的那么多,也不少了。”
“不过我看那都是好多年前的物件了,比不上我手里的精致。”他似乎很喜欢顾千悬,拼了命在他这里留下好印象,却无人在意。
耳旁山音回响,如风如絮,言语无法招架散入尘埃,很轻。魔域界处出入并未设限,可随意入内,二人入城时,正对上个熟悉的身影——花砚小跑过去,将芥子放到对方手里。
仔细想想,顾眠从过去到现在有什么事做得是错的吗?而且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是不是也有他这个做师尊的一份?这一问就像锥子在心上狠狠钻了一下,痛感在骨不在皮。
“没想到你会轻自来取,”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方才似乎从顾千是脸上读出了厌恶的情绪,所以顿了一下才来得及揶揄了一句——是最平静的话,也是最戏谑的语气。
“仙尊听了小龙传的话马上就赶过来了。”花砚的话如同当头一棒,让他清醒了几分……这才像顾千悬会做的事。
为了自己已故的亲徒,不远万里踏过腐骸蚀骨的桃花滩还要赶来看一眼,这才对,才……
“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因为这事忙晕头了”他不觉得顾眠没在这件事上花心思,至少从前会,“或许你才该找宫中的医师看看,是不是得了疑心病。”要么听音石是试探他,要么是关心他,顾千悬觉得前者更有可能,但还是舍不得说。
“你倒是会挑话说。”其实他回到魔域也不过半日多而已,并不打算端起架子同对方讲话,而此刻气氛似恰到好处,两人都没再说话。
“顾眠……”
“顾千悬……”
二人同时出声,又仿佛心领神会。
龙放没一会儿便赶来将花砚带走。
顾千悬内心忐忑,生怕对方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只能先一步道:“我先前说的话,你忘了吧。”
顾眠满心疑惑——忘了?忘了什么?
“什么意思,”他无奈苦笑,顾千悬说过的话可太多了,从前的更多,近来也不少,所有的他都记得十分清楚。
他叹了口气:“为师从前同你说的所有话都是假的,你懂吗?”
冷意自指间蔓延至全身,顾眠自梦魇绝境中惊醒,腕间红绳断裂,血珠滚落在一旁,远处城楼烟花炸响,于天空绽放,时刻提醒他——现在才是真切的,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仿佛空谷传音,久不能绝。
“来人。”他扶着额头,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鎏金筑成的宫椅扶手,难道梦魇也有真实的时候,又或真假掺半……
龙放瞬时出现在大殿正中央:“主上可有吩咐。”
顾眠:“通知石岐,随吾去一趟天云山。”他觉得有必要给某人看着脑子,他想明白了,之所以把所谓微不足道的小事同顾千悬说,是因为希望对方能来他跟前说几句话,难听也没关系,总比没有好。
由虚转实的同时,顾千悬那边无甚反应,正准备同顾眠传信,又想到未使过魔修的传信之术,便收了手,总不会有什么事,处理师弟遗体这种事,应该不会做不好才是。
“仙尊,我可以到处逛逛吗?”花砚喜笑颜开道。
顾千悬面无表情道:“可。”
宗内结界多有损坏,但不知为何,封山大阵分毫未动这么多年……觊觎天云山秘辛的人应该少不了对这东西动动刀子,封山的阵法他知晓如何收回。
只不过……现今还不是时候,顾千悬与花砚分道而行,他正往冰原的方向走。
院子里的雨雾花并未死绝,却也有些蔫了,又隐隐在暗夜中发着淡淡的光,脑中闪过一些零碎琐事的片段,神识上的封禁有所松动,但很快纹路变化,又被打乱,顾千悬轻摇了下头,急不来。
白玉铺成的台阶一路延伸向上,依旧长得没有边际。满山梨花不多时又融进了雪里,使得白雪消散,山腰上的观赏亭之名,便由来于此——“春梨融雪”四字刻在牌匾上,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顾千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景中的顾眠……
“你何时来的?”
“你同他说完话之后。”
不过方才他一直跟在他身后三丈处却未被察觉,所以顾千悬问的显然不是这件事。
“你如何知晓我能避开结界进来。”顾眠笑问。
“猜的。”
修复阵眼以另一强大的阵术对天云山进行二次封禁,除了要修为高更要熟知天云阵法。思来想去,是顾眠倒也正常。没等到后话,顾眠似乎又恢复不耐烦的态度,又或许是不想听他废话,总之顾千悬没再起话头。
却没想到其实是顾眠不知能与他说什么,似乎一开始是要带石岐来看看顾千悬状况好些没,又想到留了花砚在对方身边应当没什么大碍,却矛盾得没有调转方向,还是来了这里。
可最后还是顾千悬先起的头——
“峰顶修行的地方还存有你过去爱喝的灵茶,待会儿不妨尝尝。”
“还有将熟未熟的青栗子,你若喜欢,也可稍些回去。”
……
这些话顾眠都没应答,而正因为一句话也不说,顾千悬才会更耐心他同他说,不会找什么借口撵他离开。
“算了,你这么不爱答话,想必是嫌床烦了,”但想了想,可能是两人现下关系太过紧张,也不必太过较真,然还有几个台阶快到“融雪亭”时,顾眠却又突然不动了。
这时顾千悬才猛然想起,天云冰原乃至纯至净之地,非是结界原因,而顾眠方才被那股灵力压着已经走了不短的路程……
“不往上了?”他玩笑似的问了句,本也没想等到回答。
顾眠却没忍住嗤笑一声,复又走到他身侧握住他的手,“不会,只是需要仙尊你领着走而己。”怪异之感和惊悚的情绪在心头萦绕,指间微动,长云剑在芥子中分毫未动——顾眼身上的魔气他却察觉不到吗?
于是猝不及防拉到顾眠腕间的红线,再次目移至串着的血珠上,顾千悬的语气终于冷下来——
“我还当是怎么了……”他似笑非笑道,“昨日走的匆忙,还以为你今日真是来找吾叙旧的,不想还有别的意思。”他将被扣着的手甩开来。神色恹恹。
“你不知晓内情,也就算了,”顾眠听后也不恼,反笑说:“那小妖没同你说吗?”顾千悬却装作没听见。
“谈谈?”顾眠自顾自将血珠取下,边低声说着些什么,也不管对方什么神色,顾千悬缩回的手也被他顺势扯回,顺带放上了那颗珠子:“徒儿不过是关心你罢了。”
一时间风声渐静。气氛几分风月缱绻,所以言下之意——他只是来看看自己,讲真,顾千悬不信,为何不信?掌握移形换影和缚灵之术,在天云灵气覆盖下还能来去自如,古今无一的大魔修,嘴里讲的话自然不可信了。
“我带了茶,走吧,师尊。”
但细细观察,顾眠将血珠给他后,额间似乎确有魔气溢出,莫非也是缚灵术所需的材料吗?难道是麒麟血?顾眠尚年幼时,天云确实经历过一次大灾,宗内几乎每个弟子都受到波及,而他当时为了护住顾眠,才将原本自己体内的麒麟血取出用以稳定对方经脉……那时他就已认定对方不凡。
或许他体内本就有麒麟血,否则顾封君怎么执意要他将顾眠收为弟子?又为何在宗门出事后分明多年未出,又第一时间赶来对他进行救治?
这番莫名其妙的内心活动在顾眠看来,却像是对方仍在生气……不妙。
然而转瞬,顾千悬长指点在他眉心处,似乎由于在树梢抓了雪,手此刻有些寒凉,顾眠被控着动弹不得。只能轻笑着解释。
“破开皮肉从此处取出的可能不是麒麟血,”他动了动嘴皮子,顾千悬果然猜到了,麒麟血确实有很强的修复和再生能力,当时他觉出顾千悬灵力有异,想到或许自己的血有用,早已取血染了红绸试过,但似乎效果甚微。
只是两人都误以为差的是同一样东西,于是又说不清。
“你以为我要看的是这个?”顾千悬气极反笑,又抬眸道:“你额间有魔气溢出,为何?”顾眠愣神,因为心神不宁,体内血脉与魔气抗衡,最终达到压制魔息,能平心静气,好好与顾千悬说话。
“你貌似没在听,”顾千悬挑了挑眉,融雪亭中二人良久对望,一时之间,静到顾千悬恍照间以为光阴停滞,顾眠脸上是邪气的笑,似乎有些像舒迹院里的某个日落终天。
平素顾眼与徐晓林争上一争他其实是不管的,毕竟有分寸,只是每回他故意让着徐晓林,顾千悬若在一旁,总要有些表情才是,但总也想不出怎么样才合适,只能面露赏识,或许当时真觉得顾眠过于天才了些,但又比他沉得住气,眼中的惊艳之色未曾掩饰……那时,顾眠脸上就是这样的笑。
他无奈摇摇头,转身出亭,山间梨枝被风雪压了一头彻底折断零落一地,他幽幽道:“想必是麒麟血能压制魔气,但受伤时血气会对你有所影响,”半晌,他低头看了眼掌间的血珠,忽又笑出声,“我惯不爱笑的,但你来这解释了一番,我反倒觉得,这理由似乎不错,不算牵强。”
顾眠紧随其后,步子快到马上要踩上他落在地上的衣摆。
“雪路湿滑,你修为被抑制,待会儿伤了,莫不是我还得亲自送你回去,”他没转身,言语间尽是笑意春色,“那想来你今日没有别的话要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