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境,日光朗朗。
阳光照射在白墙黛瓦间,落下影影绰绰的叶影,偶尔有一只飞鸟掠过,引得草叶摇曳,花香渐远。
三天过去了。
方停归一行人,已经成功与凌恨月等人汇合,却找不到长域的半点线索。
根据凌灵的感应,和关于红白境的少量信息,他们只知道长域身在红境,却找不到穿越两境的通道,只能枯等。
他们更不知道,红境和白境的时间流速不同。
在他们的视角里,那场铁锈色的大雾持续了一天一夜,于凌晨时分散去,带走了漫山遍野的倒立着的青城派弟子,也带走了长域的踪迹。
比直面危险更难熬的,是找不到危险所在。
这三天里,不论大人还是孩子,都格外沉默。
低气压的原因主要是方停归。
其实在丘瑾看来,方停归的言行与平时无异,一样寡言少语,一样神色淡漠,也没有表露出任何催促或者责怪之意。
但大家似乎很关心他的态度,尤其是陈墨追,甚至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
很奇怪啊,医圣前辈和帝君前辈也是长域前辈的弟子,也很关心对方的安危,按理说,他们和方停归是不分高低的,为什么要区别对待,要看方停归的脸色?
难道是因为方停归更有权势吗?
丘瑾琢磨了几天,依然毫无头绪,只是觉得有些怪异。
“想什么呢?”小菇君忽然凑到丘瑾身边,戳了戳他的肩膀。
丘瑾挠挠头说:“在想晚上吃什么。”
小菇君摊开自己的乾坤袋:“我有好吃的,你先挑,待会儿再给小灵送一点儿。”
丘瑾受宠若惊:“谢谢......小......呃......”
小菇君说:“我是小菇君啊,你忘了吗?”
丘瑾道:“倒也不是,就是想显得尊敬一点儿,毕竟也是前辈......”
小菇君耸耸肩:“我是精怪,又不是人,你尊不尊重我,我都不在乎。”
说完,他拿出一块莲子糕,塞进丘瑾手里:“喏,谢谢你以前天天跑腿,给我们买东西,送东西,我们是朋友了。”
丘瑾:“啊......啊?好,好好好。”
他胡乱点着头,看到小菇君满意地拍拍自己肩膀,脚步轻快地走回凌灵身边。
凌灵看起来有些无奈,撞了撞小菇君的肩膀,后者只是一脸莫名,似乎在说:“我不是照做了吗?”
丘瑾心下微暖,冲他们笑了笑。
凌灵看到了,报以点头示意。
一来一往之间,独属于少年之间的,来势汹汹而毫无道理的友谊,便悄然生根发芽。
不远处,墙角的乱石边,陈墨追和凌恨月把一切都尽收眼底。
陈墨追笑说:“当年小菇君也是这样和我交朋友的。”
凌恨月点点头:“嗯,他倒从没变过。”
陈墨追低头,看看垂至肩膀的纯白发丝:“我们都老了,小菇君和师尊还和从前一样......不知道师姐她......不知道师尊有没有找到她?”
他来得晚,没有看到张逃燕沾满泥泞的头颅,尽管已经从凌恨月口中得知了一切,但依然有些难以置信。
那样敢爱敢恨,明艳洒脱的师姐......怎么可能变成那样?
她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凌恨月沉默片刻,说:“她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也许我们不应该用旧时的目光看待她,毕竟,青城派上下几百人的性命和踪迹,都与她脱不了干系。”
陈墨追说:“先查清楚当年发生过什么,再说这些吧,师尊如今已经去查了。”
“不一定,我们当时看到了两个师姐......其中一个对我们恶意很大,也许很麻烦。”
凌恨月说着,拿出白玉朱笔,在空中划出痕迹:“这几天我们搜遍青城山,都没有看到别人的痕迹,先不管那些消失的弟子,只说这个护山大阵——我研究了几天,总觉得奇怪。”
陈墨追蹙眉:“怎么说。”
凌恨月笔走龙蛇间,画出两道繁复的法阵图案:“仔细看,这两个法阵虽然外形并不相似,但是处处对应,几乎是相生相克的关系——这个,是白境的护山大阵,我已经确认过,不会有错。”
说着,他点了点右边的法阵图案:“我应该不会猜错,这个就是红境的护山大阵,二者相互对应......这种阵法也可以充当结界,保护山门,但是效果并不突出,设计这种法阵,一定还有别的用意......”
凌恨月收起白玉朱笔,陷入了沉思。
陈墨追专研医术,对法阵符文更是一知半解,闻言也只是眉头紧皱,说不出所以然。
“......也许它们可以重叠拼凑,就像太极八卦,合为一体。”
忽然插进一道冷静的男声,是方停归。
凌恨月闻言,抬起眼眸:“是有这个可能。”
陈墨追问:“如果真是这样,会造成什么后果?”
凌恨月斟酌道:“如果真是这样,红白境会瞬间坍缩,合二为一,本体不会收到损害,但是被复刻的倒影会灰飞烟灭——这是一个明晃晃的破绽,按理说不该留着。”
方停归淡淡道:“凡事开始,必将走向结局,也许那只是结束一切的钥匙。”
陈墨追有些不忍:“可是师姐如今肉身陨灭,只留下一个脑袋......”
凌恨月摇头道:“也不要妄下定论,还有很多疑点没有解开,如今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进入红境,与师尊汇合。”
说到这里,陈墨追不由得看了方停归一眼。
只见方停归神色沉静,并没有太大变化:“嗯。”
实在有点出乎意料。
陈墨追还记得两百年前,师尊坠入火山后,大师兄那失态至极的模样,和平时简直判若两人——他本以为这次也是如此。
事实上,在雪山之巅得知“师尊出事”之后,大师兄也是很紧张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忽然……
方停归察觉到他的目光,道:“看什么?”
陈墨追不禁有些心虚,移开目光道:“在想,在想中午吃什么。”
方停归神色不变:“你去问问孩子们的意见吧。”
陈墨追没话找话:“不知道师尊现在如何……”
方停归只说:“相信他。”
陈墨追还能说什么?只能胡乱点头。
他总不能直说——大师兄我知道你对师尊感情不纯,心怀僭越,我猜你现在一定急死了吧?快表演一个火烧眉毛给大伙儿看看。
大师兄一定会砍死他的......
从小到大,大师兄的心思都是最难猜的,陈墨追不论什么时候都捉摸不透。
天知道大师兄又受什么刺激了呢......
他从小就这样,闷葫芦一个,就让让他呗。
陈墨追想着想着,忽然有些想笑,笑意刚漫上嘴角,却停顿下来,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人生如梦,一晃百年。
两百年前的陈墨追,只觉得方停归荒唐又固执,可是一个人若能固执两百年,那怎么不算一种矢志不渝呢?
明明是饮鸩止渴,却有人甘之如饴......
该怎么收场呢?能怎么收场呢?会怎么收场呢?
不论怎么样,陈墨追都发自内心地希望,方停归能拥有一个配得上他的结局。
毕竟,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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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境,大雾散去。
月光如水,照在高低错落的白墙黛瓦间,落下参差摇曳的树影。一道黑影僵硬地走过,发出“咚咚咚”的响声。
他倒立着,头盖骨顶着地面,脚尖却绷得笔直,手臂紧贴身侧,像一具直立的棺木。
“......阿复。”
枝叶掩映中,长域认出了那道黑影,低声喃喃道。
江白问闻言,拨开枝叶,往前凑了几分,套近乎道:“公子,你也认识他啊?”
长域瞥了江白问一眼:“你有话想说?”
江白问被他的目光刺到,往后缩了缩:“倒不是,我只是想说......想说他是我身边最得力的童子,也是青城派中少有的,还有自己的意识,比较像人......”
长域道:“你们觉得‘影人’不算人?”
江白问说:“算,也不算,在这个红白境里算人,走出去只是一股灵气,什么都不是啊。”
长域故意唬他:“我看你也挺聪明,挺像人的。”
江白问嘿嘿一笑,以微小的速度往后挪:“公子好眼光,红姨和白姨也都这么说的,她们都喜欢我......”
长域张口就来,诈道:“她们喜欢你什么,爱说谎能骗人么?”
江白问脸色一僵。
长域捕捉到他的神色变化:“好小子,这次又骗我什么了?该不会是你发现了江无问的——”
话音未落,江白问拔腿就跑!
长域哪能让他得逞?足尖一点,腰身一转,便飞掠到他的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江白问反应过来,立刻掉头要跑。
可惜他太过紧张,拳脚功夫又实在不入流,以至于左脚绊右脚,狠狠往前摔去。
长域才不会让他扑到自己怀里,侧身一躲,顺手抓住他后脖颈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拎着往回走:“老实点。”
江白问欲哭无泪,躬着身子,蹲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往前趔趄着:“我说公子,该说的我都说了,何必为难我呢。”
“江无问就在前面的小房子里,哪里有阿复,哪里就有他,你去找江无问呀......”
长域心想,这人真草包还是装草包?不管怎么样,这股窝囊劲是够欠揍的。
他装作不近人情的刻薄姿态,冷笑两声道:“我管你是江无问还是江白问,总要有人给我带路,否则难道一直在这破地方乱转吗?”
江白问闻言唉声怨气,不住地抱怨着。
长域晃他两下:“别吵。”
江白问只当听不见,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抱怨得更加大声!
长域停下脚步,皱眉看他。
风声寂静,江白问吞了吞口水,所有的抱怨也被吞了下去。
长域冷道:“再刷这种小把戏,我就让张逃燕再捏一个你——”
“锵”!
变故陡生,一把长剑忽然从黑暗中刺出,长域偏头躲过,徒手去接——只见他的掌心散发淡光,宛如玉石质地,锋利剑刃竟也无法刺穿分毫,被他徒手劈断,“当啷”坠地!
长域手腕一翻,绕过剑锋,轻点来人手腕穴位,顺势夺走他的断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堂堂一门之主还搞偷袭?”
江无问一动不敢动,震惊过后,侧眸,颇为不忿地瞪着江白问。
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你就眼睁睁看着?
“我,我......我没想到你也打不过他啊......”
江白问已然傻了,他的后领还被长域拎着,哪怕对方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也不敢动作。
长域一手一个,控制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是毫无默契。
不仅如此,江无问虽然性格傲气,但还算稳重,这江白问却毫无本事,而且贪生怕死,十分丢人现眼。
“我说江大掌门,你在外面待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自投罗……”
就在这时,长域忽然听到一阵遥远而沉闷的“咚咚咚”的声音。
他脸色微变,看向密林之外,眼底青光微闪。
远处,一群倒立的人们,正狞笑着,迅速跃向他们所在的方向。
他们的指甲逐渐长出黑丝,脚尖却绷得笔直,头盖骨重重磕在石板上,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