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沉沉,浮光霭霭。
浓白雾气中,走出一道淡青色的人影。
枝叶婆娑间,光影变幻,落在他沾染污泥的衣摆上,并不显得狼狈,反而像是精心扎染的纹路。
长域的手里提着一个人。
江无问,青城派的现任掌门人。
此时,江无问的衣服乱了,佩剑也丢了,正万分狼狈地扑腾着。
“公子,公子你冷静点,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充门面的,你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长域随手一扔,把他甩在地上:“我懒得多问,你自己说——只是,别指望你能靠自己逃出去。”
说着,长域的掌心微微发亮,那是一枚代表“隔绝”的符文,将二人的“灵”与“红白境”完全隔离,无法互相影响。
他扬起下巴,冷冷地俯视着江无问。
“给你半刻钟,别太啰嗦。”
江无问吞了吞口水,看着长域右手掌心的符文,眼中浮现一丝绝望。
该死......他怎么知道如何避开红白境的?!
自己又为什么这样倒霉,偏偏在这个时候落在他手里?!
事实上,长域行走人间千年,对灵术不算钻研深入,但也颇有研究——他虽然不像凌灵,可以直接听到张逃燕的无声控诉,获取红白境的完整信息,但也能猜出七七八八。
他就算不能完全打破红白境,也能想出三四种方法,避免被其影响。
只是长域的外表实在太过年轻,言行又太过随和,让人不自觉放松警惕。
此时,他沉下面色,倒也颇为压迫。
江无问对上他冷冰冰的眼神,没有坚持几秒,便软绵绵地瘫倒下去:“此事说来话长,我,我也不完全清楚,毕竟我只是一个‘影人’......”
长域没有出声,默许他继续往下说。
江无问解释,在红白境中,可以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个体,一位是本体,一位则是根据本体复制的影人,他们可以互相替换,也可以互通感官。
为了区分性质,他们把本体称作“红体”,影人称作“白体”。
“......我就是那个白体......红姨白姨都管我叫‘江白问’。之前和你们接触的,一直都是红体,也就是江无问本尊。事情都是他干的,两封信都是他寄的,真的和我没关系啊。”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只想活下去!”
江白问说着,急得额头都冒出汗来:“今天红姨和白姨都在‘白境’里,没人看管我,我才趁机逃出来的,我真的不想掺和你们的事情!”
“要不是我在逃跑途中迷路了,我也不会碰到你,我真的不是故意埋伏你的,我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招惹你们呀!”
长域问:“红姨是那颗会说话的脑袋,白姨是完整的人?”
江白问连连点头:“是,是是是,白姨是被红姨创造出来的,只有红姨可以用‘灵’捏出影人,我也是被她创造出来的,我真的什么都......啊!”
长域俯身掐住他的脖子,冷声道:“少废话,那两封信是怎么回事?”
江白问面如金纸,心如死灰:“江无问寄了两封信,都送到方停归的手上了。一封夹着红色羽毛,另一封夹着白色羽毛,分别是进入红境和白境的钥匙.......红色的在你手上,所以你在红境,白色在方停归手上,所以他在白境......”
“红白境分为两层,红境就是真正的青城派地界,就是你们一开始看到的,有些死气沉沉的门派;而白境则是红姨创造出来的领域,景象一片荒芜,普通人进入青城山只能看到白境,我平时都待在白境中,负责驱赶外来者,粉饰太平......”
长域追问:“红境和白境也可以相互替代吗?”
江白问连连点头:“可以,可以,只要白姨愿意,她可以让红白境中的任意物体互换位置,上一秒是红体,下一秒又是白体......”
长域了然,原来,这就是红白境“颠倒黑白”的实质。
它说到底只是一个灵场,并没有神奇到可以改变物体本身的性质,只是捏造了一个完全相反的物体,并且随时扭曲灵场,调换它们的位置。
他侧目,周围大雾弥漫,月光朦胧惨淡,根本看不清复杂的山林地形。
难怪江白问会在林子里迷路,又慌不择路地撞到自己面前。
“此处是红境还是白境?”
江白问想也不想:“白境,白境!”
长域手指收紧,按住江白问颈侧跳动的动脉,直到后者面色涨红,呼吸不畅。
他冷声道:“骗我没有好下场。”
“......咳咳,咳咳咳咳!”
江白问奋力挣扎,在窒息中几近欲死,连头脑都空白了。
长域数了二十秒,才略微松开手指。
江白问面色涨红,一边拍着心口咳嗽,一边连连求饶:“红境,红境,此处是红境——公子,公子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连修为都很低很低啊!”
长域见威胁起效,于是松手,起身道:“自己交代清楚,别逼我动手。”
江白问真的怕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颠三倒四,把自己知道的信息,一股脑都吐了出来。
原来,红境和白境的时间流速不同,所以长域等人会发现“偷时间”的怪事。
因为白境是凭空捏造出来的,要让它看似与平常无异,只能从红境中抽出时间,转移到白境中。
于是,红境中的一天,相当于白境中的十五天。
因此,红境中的江无问,给长域等人的茶水中都加入了“幻灵草”,它本身并无害,但是可以削弱人们对“灵”的感官,难以察觉到周围的微弱变化。
不过幻灵草对天生灵体的削弱有限,才让凌灵发现了时间流速不一致的迹象。
至于青城派的奇怪门规,譬如禁止门人夜行,譬如私自下山……也是由于红境和白境会依照一定规律,产生替换。
为了避免有人扰乱灵场,江无问才设立了种种束缚。
而长域等人进入红境的第一个夜晚,“张逃燕”之所以一直拖着他们,畅谈到深夜才离开,也是因为红境和白境正在交融、替换,房间外的世界并不稳定,一旦有人闯入,就会露出破绽。
夜晚钟声,就是红境和白境替换完成,重新稳定的标志。
而加入幻灵草的茶水,在红境白境互换之后,则会产生相反的功效。
“张逃燕”因此制止长域喝茶,并且给他换上了普通的茶水。
“............”
至此,长域进入青城派之后,产生的大部分疑问,都得到了解答。
原来,长域第一天看到血色灵石,第二天又看到了白色灵石,是因为方停归的到来,扰乱了红境和白境的位置。
这也导致长域等人,从红境进入了白境,才会看到那些倒立的怪人。
而当长域与“张逃燕”对峙时,之所以会发生真假方停归互换的情况,也是因为她在瞬间扭曲了灵场。
她先把白境的方停归换入红境,此时,位于白境的长域正与幻影对峙。
当长域一掌打上幻影时,真正的方停归又被瞬间替换到白境,承受了师尊的攻击......
之后战局停歇,大雾弥漫,在雾气的掩盖下,“张逃燕”又悄无声息地把长域换到了红境,也就是他一开始进入的,真正的青城派。
奇怪。
这一举动有些多余,是为了分散阵营,还是别有用心?
为什么要把自己单独隔开……
长域按下心中疑虑,只等见招拆招。
他神色不变,转而问:“青城派为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们对张逃燕做过什么?如实交......”
不等长域威胁完,江白问已经哭爹喊娘地求饶起来:“天地良心,我只是一个被捏出来的假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从我有记忆开始,青城派就已经是这副鬼样子了,这都不关我的事啊!”
长域:“......”
啧,哪来的草包废物。
他压了压眉头,保持冷峻的神态,掐住江白问脖颈的手掌微微收紧......
江白问已经怕了,他不仅不躲,反而梗着脖子迎上来,尽量展现自己的识时务。
他生怕长域再次发难,让他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窒息状态。
只是他一个外表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做出这番姿态,实在是……
长域差点松手。
他有些嫌弃,往后仰了仰:“你别乱动。”
江白问刚刚扯着嗓子嚎了一阵,鼻尖都嚎红了,活像个受人欺负的小媳妇:“公子你倒是松手啊,我害怕!”
若是换做一个女子,摆出这种姿态,勉强能算楚楚可怜,可江白问......他卖乖求饶,实在是不忍直视。
长域甩开手掌,有些嫌恶地起身:“少废话,你不是能和江无问互相感应吗?带我找他。”
江白问说:“我是能感应到他没错,但是需要他自己同意啊,他要是铁了心想藏起来,我也没办法,毕竟我算是他的附属品。”
长域佯装动手:“那我留你也没用了......”
江白问彻底瘫倒在地:“公子,公子你再想想,再考虑考虑,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可以帮你找你师尊啊!我可以帮你确认方位,到时候红境白境一替换,你就可以尝试去找他......”
长域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师尊”是方停归。
居然误会到了现在......
长域没有解释,他懒得多费口舌。
而且,让江白问保持这种“自作聪明,自以为能拿捏别人”的心态,对自己没有坏处。
长域不动声色,只等江白问按捺不住,主动露出破绽。
他主动转身,摆出一副年轻莽撞的傲气姿态:“好啊,那你来带路,走快点。”
江白问连连说是,却赖在地上磨蹭着。
直到长域出言催促,他才慢手慢脚地爬起来,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往前走。
“天地良心,我真的不想背叛红姨,也不想背叛白姨。我谁都不想连累,我只想过我的逍遥日子,为什么偏偏把我捏出来,放在一门之主的位置上......”
“连江无问本尊都干不好的苦差事,让我一个赝品顶包......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