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十分,夕阳打在葡萄藤上,留下片片阴影,平铺于石桌之上,略显萧条孤独。此地位于秋明宫与藕荷苑之间,平日里除了胆子大且嘴馋葡萄的,几乎没人会来。于是乎,这里就成了卫萧筱亲自选择的交易地点。
“阮师姐!”
原本摩挲着鸢尾花的阮素可立刻将手藏到背后,看向迅疾朝她跑来的卫离,关切道:“你怎么跑得这样急?”她不自觉带入长辈的身份,提醒道,“当心摔了。”
食盒稳稳当当落到落到石桌之上,卫离道:“师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阮素可失笑,又想起他们此刻出现在这儿的原因,便问:“白粥里的烟花,是她,她教你的?”
“不是我,是师,自己放的。”见她实在羞涩,卫离顺着她的话茬道,“她说,秋明宫前人太多,我们年纪相仿,被别人瞧见了于彼此的名誉有损。”
阮素可:“嗯。”
卫离换了食盒,拿在手里掂了掂,察觉到其中变化后震惊道:“不过师姐你真厉害,居然把我师,把她做的东西都吃光了!”
“她做了那么多。”阮素可好奇道,“你为何觉得是我吃光的?”
“她做的又不好吃。”卫离道,“再说了,师姐你肯定也不想别人吃师父给你做的东西。”
卫离猜的不错,昨日将食盒拿回去后,师妹们又围了上来,多数只是看了一眼就走开了,只有万长平尝了一口,尬笑着跑远了。到最后,她把食盒里所有的食物都吃光了。不好吃,可也没到难以下咽的地步。
不浪费食物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可经卫离这样一说,阮素可却莫名脸热,只能绞着手指:“诶呀,我……”
“师姐,日后我们以鸢尾花为信,鸢尾花到了您出来就行。”不小心说错了话,卫离忙转了话题,而后转身就跑,“东西送到了,我就先走了!”
竹溪堂内,容隐正端坐于书案前,提笔练字。烛光摇曳,为冰冷面庞蒙上一层暖纱,让有幸遇见的人产生了自己能够接近的错觉:“师兄,今日吃金丝花卷。”
“不要。”容隐手上动作不停,气息却是比之屋内不时转动的风车还要混乱。
遭到拒绝,卫离并没说什么,他进了厨房,烧上一壶水,随后坐到饭桌旁,托腮看向手不停毫的青年。这样一张很少出现情绪的脸,是许多人不敢靠近,甚至不敢直视的,却是让卫离魂牵梦萦的。
他花了九年的时间获得了让容隐注意到他的资格,却在短短九天里,触犯了忌讳,又重新变回众多师妹师弟中的一员。这让他想起夏日的溪流,将手放入其中,便觉软水柔滑,燥热顿解。心血来潮手掌握拳,就能发现什么也握不住,可将手拿出后,又能看见其上沾染的水珠。
容隐就是这条小溪。
永远奔腾不息,又一视同仁,润泽万物。
他想和小溪一同奔跑,就不得不提升自身,或是耍赖,使些小手段。
卫离用右手提起茶壶,端着茶杯来到书案旁边,倒出滚烫的开水。
容隐头也不抬:“不喝。”
话音方落,那水便浇到了地板上,随之而来的还有卫离痛苦的一声:“嘶——”
容隐写字的手顿住了,下一刻又再动起来。
这点细微的变化尽收卫离眼底,他很识大体道:“师兄你不必忧心,我没有被烫到。”他攥紧了茶壶把手,崩开了还未结痂的伤口,一行暗红的血从伤口溢出,滴落到水渍之上。
同时,微微泛黄的空白处,落下一滴漆黑的墨水。
卫离深吸一口气,压下哭腔:”只是我太想师,太想出来了,一时不备,被抓伤了。”
卖完惨,卫离很善解人意地将空间留给容隐:“师兄我走了,金丝花卷你记得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行走带起的风拂过他的面庞,提起的笔尖终于落到纸上,将墨迹洇染开来。容隐看着脏污的纸面,再也静不下心。他搁下笔,召出游霜,来到空地,不多时便响起铮铮剑鸣。直到气息不稳,少许发丝散下,容隐才肯停下。
可回到小屋,入目便是卫离带过来的食盒。容隐仿佛被定住般直愣愣地站着,良久之后才想起收起游霜,整肃仪容,而后提着食盒朝砥砺门走去。
容隐推开念醍殿的大门,见到一个兴冲冲的容萧羿:“小隐,你怎么来了?”
“师父。”容隐走近,将食盒放到茶几上。
容萧羿赶忙打开食盒,见到的金黄可口的花卷,脸上的笑容再也藏不住了。他捞起一个花卷,塞入嘴中,只恨不得连舌头都咽下去。此刻的容萧羿被孩子终于长大了的欣慰感包围了:“你这孩子,平日里忙于代我处理门中事务,竟还能抽出空来做这些。”他掰了一块朝容隐的方向一递,“趁热,你也吃点。”
容隐摇头,道:“我不饿。”
容萧羿便不再客气,大口大口享用起徒弟的孝敬。
等他吃完,容隐问出了疑惑已经的问题:“师父,阿蛋的壳为何毫无变化?”
“师父骗你了。”容萧羿一挥袖,阿蛋的蛋壳便重新光洁如初,“阿蛋在我这里,总没人来看它,我就使了个障眼法,将你骗过来了。”
发现阿蛋有破壳征兆的那日,卫离进了映狱。容萧羿害怕容隐不顾一切,去后山送命,便如同卫萧筱那般,也拿容隐的孩子为借口,让他留下来。
容隐明白,却没拆穿,只道:“若是有空,我会日日都来看它。”
次日早,卫离再度出现在竹溪堂,却并未看见容隐的身影,环顾四周便看见饭桌上的食盒。他掂了掂重量,不由笑出了声,可当他拿起水壶时,上扬的嘴角僵住了。水壶重似从前,书案前的血渍也一动未动。
卫离腹诽道:“师兄最爱干净,却能忍着不打扫血迹,想必是十分厌恶他了。”
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惹到师兄了,最糟糕的是他连知晓自己罪行的机会都没有。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做些好吃的硬塞到容隐手中,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于是乎,卫离如同打了鸡血般不眠不休,只用了三日,就获得了光映的认可,出关了。
走出映狱的时候,已将至午时,阳光正足,晒得卫萧筱如猫般伸了个懒腰:“你小子行啊,我还以为你得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过关呢。”她看了眼卫离眼底的乌青,大发慈悲道,“正好你师父我也累了,今日不做饭了,你好好歇息。”
卫离:“师父,我和光映打的时候您就躺在一边,还有妖怪给您捏肩捶腿,你累在哪?”
“你还敢跟我顶嘴!”卫萧筱一脚将卫离踹出一米远,气道,“老娘给你假你不想要是不是?”
卫离便双手合十,乖巧地摇了摇:“师父我错了!”
他走远了些:“我还要去见师兄。”
见卫萧筱皱了眉,卫离嘴快道:“你不给阮师姐做吃的,我正好不用多跑一趟。”
卫萧筱深深吸进一口气,却没能压下怒火,叉腰便吼:“你都几天没睡觉了,嫌自己命硬是不是?!”
卫离不敢违抗师命私自跑走,只讨好道:“我去了回来再歇息,这样也能睡个踏实觉。”
“我真是服了你了。”卫萧筱不肯让他把自己比下去,认命道,“我做。”
只是她到底不是熟练工,卫离做的牛乳酥都下锅了,她还没揉好面团。等到一些奇形怪状的糕点上了蒸锅,卫离已经装好食盒,朝外走去。
卫萧筱明知故问:“你干什么去?”
卫离举起食盒:“送吃的。”
卫萧筱:“等我这锅蒸好了一起送。”
卫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道:“师父您别急啊,等我回来,你这锅差不多就好了,我再跑一趟。”
他说完,迅速转身,迈腿就跑,仿佛晚了一秒就再也走不成了一样。而他身后,难得没跟他计较的卫萧筱无语道:“明明是我教出来的,怎么一点儿也不像我……”
卫离心急却还算是理智尚存,他在快要进入竹溪堂的时候,躲在竹林后又重复了一遍待会儿要说的话,这才摆上笑容,朝小亭跑去。
“师兄,我通过试炼了。”
容隐正闭眼打坐,闻言道:“恭喜。”
见他没打算理自己,卫离主动出击,打开食盒的盖子,将东西一一摆到台面上:“师兄,前些日子我给你做的那些,你都吃光了,今日就每样都做了一份。”
“我没吃。”容隐仍是一动不动,“也不想吃。”
卫离自顾自说道:“师父说,此次试炼我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原本打算听从师父的安排。可后来我发现不行,我不能一直待在后山。为了能早点出来,我求了师父好久,她才同意让我连续试炼。”
“师父跟着我,原本就是为了震慑那些精怪,可她也是要休息的。”
“有一次,师父睡着了,我那时正在和一只虎妖交手。师父说,比试而已,只为学精补短,不可随意杀生。我都记着,每次都不敢用全力,就被虎妖抓伤了。”边说,卫离边解开衣襟,露出胸口又深又长的爪痕,哭道,“师兄,我好疼好疼。”
容隐终于睁开了眼,入目便是鲜红的伤口,正往外渗着血珠。他的视线上移,看见了卫离颌下汇聚的泪,往下滴落。
他从未见卫离哭的这样凶过。
容隐只得看向他脚下的地面,问:“你为何不听卫师叔的?”
卫离便跪倒在地,一步一步朝他的目光中挪去:“师兄,你总是不理我,我若不常常露面,师兄怕是要忘了我。”
容隐微不可察地移开目光:“不会。”
“不会?”卫离跌坐在地,断断续续地哭诉,“可是师兄你都不吃我做的东西,也不肯和我说话,现在,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了。”
容隐叹了口气,望向泪花滚滚的卫离,在他的注视下掏出手帕,轻柔地点在布满泪痕的脸上。可这样的举动却让卫离变本加厉,如同决堤般冲出源源不断的泪水,就连挤出来的声音都嘶哑不堪:“师兄,你终于,肯给我擦眼泪了。”
眼看他眼睛变得红肿,容隐问:“伤口,还疼吗?”
卫离点头,呜咽道:“师兄我疼……”
容隐最后又给他擦了一遍眼泪,道:“我给你上药。”
趁着容隐回房找药瓶的功夫,卫离胡乱抹干净脸上多余的东西,迅速脱掉上衣,跪在地上乖乖等待着。几乎是容隐出现的一瞬间,他就扁着嘴,摆好了泫然欲泣的表情。
果不其然,容隐再次回到小亭,就示意他坐到美人靠上,自己则是跪在蒲团之上,正对着他的伤口瞧。
伤痕一共五道,其中三道又深又长,从右锁骨一直划到右手手腕,教人触目惊心。容隐用药匙挖出一匙粉末,小心翼翼地倒在伤口之上,最后用药匙的钝头涂抹均匀。尽管他已经放轻放慢了动作,却还是听见卫离的一声“嘶!”。
他想也没想,凑近卫离的胸口,吹了口气。
师兄怕他疼,为了哄他,几乎是快要吻上他的皮肉。
想到这儿,卫离的心脏一阵阵的抽痛。他故意被抓伤,故意扮可怜,用尽手段只为让师兄不要不理他的行为,是不是太过卑鄙了?
“师兄”
容隐问:“很疼吗?”
“没有。”卫离很快接受了自己是个卑鄙小人的事实,“师兄给我吹吹,就不疼了。”
他心安理得的享受起容隐的珍视,在结束了上药后居然生起,要是伤口能再长些就好了的混蛋想法。
不过好在有人比他更加爱惜他的身体。
容隐拿起他的上衣,道:“你几天未曾合眼,回去好生歇息。”
“嗯。”卫离深知见好就收,徐徐图之的道理,边穿衣服边盯着他吃了一口牛乳酥后,离开了竹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