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以为大家都是无依无靠,走投无路的孤单鬼魂。才惺惺相惜,在出不去的日夜里,守着旧城逐渐凋零的生机苟延残喘。
严五消失数十年,改名换姓做了一回真正的人,再摇身一变又成了阴曹地府的判官,彻彻底底地站在了他们的两个对立面。
可笑,可笑。
阴司、人间……
他。李长流到哪都有归处!
现在看来,真正孤单的从来都只有他们。只有他们始终都是飘荡的孤魂野鬼,无根无依,被困在这四方小城。
叫他们怎能不恨,不心生怨怼。
“你最好想清楚,还要不要护着他。”
宜付如毒蛇吐信般嘶声道,带着血的利刃贴上她的面颊。威胁般贴近一寸,刀上的鲜血顺着凹陷处下滑,却未伤及分毫。
她那里是护着江执,明明就是想让宜三这小子分清主次。伤人不是主要,他们是来要人的啊!
亏得老娘先前一路拉着你个半死不活的木人到处逃,瞎了眼的。
江执看着他们莫名其妙开始内讧,悄悄和抓住他右手的那只宽大鬼手争夺主权。
云雁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放手,没好气道:“随便你,但万事小心。”
还没挣脱。
眼看宜付要回头,江执道:“张辞不见了,不知道云姑娘有没有见过他。按照路程和时间,他应该到这才对,不会是……”
因为李长流的事情,他们耽搁了一些时间,若算算,怎么也该是张辞他们先到。
云雁沉默片刻,反问道:“他不见,跟我有什么关系?”
嘴上说着没关系,离开的步伐却停了下来,带着血色的娇俏面容直直地盯着江执。宜付不语,冷笑一声,低头擦去流到手上的血液。
末了,江执只能道:“可能是死在路上了。”
云雁还未开口,宜付陡然插嘴:“嚯,可喜可贺。”
云雁:“……”
风吹起江执的发丝、衣摆,不断向后起伏,遮掩住他不安分的手。
云雁攥着手不语,他怎么可能死了。不来杀了她这个骗子,他能安心去死?
就算真的放下了,也要活到娶妻生子,垂垂老矣的那一天吧?
“死了正好,把皮剥下来给那傻子用,我看他挺喜欢的,天天跟在屁股尾盯着看。”
云雁瞪了他一眼,骂道:“谁死了?谁死他都死不了,我都还在,他凭什么死了!”
宜付扯了扯嘴角,不再与她争辩。
她最后努着嘴,替自己找回面子:“走了,谁爱死不死,死了正好般配!”
她半垂着眼帘瞟向江执的方向,欲言又止,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宜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嘀咕了句:“还般配,呵,疯子。”
只怕那厮做了鬼,更好找到她杀了她,或者头也不回的躲着她。
江执忍着钻心的疼,说道:“你想找人,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做什么,不如我替你指条路,你亲自去找他。”
“巧言善辩,当我是傻子吗,地狱这种地方,岂不是有来无回!”
宜付回身将刀刃转了个圈,拔出,对上江执的脸,阴狠地瞪着他。
泛着森冷荧光的鬼手将面前人的神色照得更加瘆人。
“一切霍乱皆因你而起,现在连我们的魂魄都不肯放过,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足为惜。”
“这和别人有什么关系。是他,先在牢狱杀人的。”
“什么叫杀,这是帮他。谁知道你是不是虚与委蛇,早就看穿了他的身份,还骗得他团团转,留在身边慢慢玩弄?不如早点送他清醒。”
有心助他恢复鬼身,谁知他反咬一口,把哥哥带进阴曹地府去了。宜付愤愤地想,都是叛徒。
江执:“清醒?你们怎么知道这就是清醒,想不想活下去,你们问过他了吗,还不是自顾自地要了他的性命。”
对于为人的处境,判恶官一定是清楚的。江执想起某个深夜,说害怕的李长流到自己房中时的不寻常。
现下看来,他有很多次短暂的清醒,逃离的机会,却还是选择拖着病重的身体活下来。活着,难道是为了不明不白地死在牢狱之中吗。
宜付:“杀了又怎么样!反正他本来就不是人,我们杀的人难道有你多?你倒厉害,不动一兵一卒就害死了整座城。”
他的利刃对着江执的眉心迟迟未落下,转而泄愤似的一点点划破他的腹部,从左往右。
疼痛让他的心脏骤然紧缩,江执眉心紧蹙,不愿痛乎,咬着牙冷言道:“我没有,我是脱不了干系,但我没有,杀人。”
“是不是你动的手又怎么样,父债子偿,那两个奸人做的恶,你还想狡辩吗?!”
“难道说,你的性命生来就比我们尊贵吗?”
世间有很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事。促使事情一步步发展到如今,便是弥补也难填上这天堑。
若是真要他以死来偿还,或痛苦到活着不如死了的地步,才能让这些冤死的怨恨消弭些。
便这样吧,反正他从来都是苟活……
江执咬牙喘息道:“我无话可说。”
滚烫的血液渗出衣服,夜色下,墨色的破口隐隐反着血光。呼吸逐渐变弱,流血过多加上疼痛,让他嘴唇苍白无色。眸光涣散,眼前的事物变得有些模糊。
见他还算识相。宜付冷笑一声将刀子抽出些。
缓慢地来回勾磨他的伤口,折磨他到看上去就很惨的模样,又不能让他死了。拉长每一个动作,等待真正的大鱼上钩。
他可以任打任骂,但不是现在。他接受了委托,就不能食言,他得替长信把解药找到。
宜付讥笑道:“你也配活?你就该跟你父亲、国师一样,在地狱里煎熬至魂飞魄散的那一天。再不济也该跟我们一样,变成人人喊打喊杀的孤魂野鬼。”
“你说,严五,不,李长流他是不是徇私舞弊了,才能让你安然至今,嗯?”
什么狗官破官,潜伏在旧城的时候,同他们谈天说地的时候,是不是背地里都盼着把他们一个个都抓下地狱去呢?!
身体的疼痛仿佛激起了全身的血液上涌,蒙蔽感知,耳鸣声不断,他已经不太听得清宜付的自言自语。
只依稀听到,他说他该死。
原来再受过钻心刮骨的疼之后,再被一把小刃划破身体肌肤,还是会感觉到疼。
他以为身心能忍受下来的痛苦,磨练出的坚韧,只是淡忘了而已。
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他已经死过好几回,又生不如死,不人不鬼地存在黯淡无光的人间地狱几十年。才敢畏畏缩缩地在深山老林,试着为自己活一次。
“你也有活下去的权利,师父的话你还不信吗。”
“既然到了苍梧,就给我好好学,学不好就给我滚下山。”
“从今往后,我不叫你二殿下,我要直呼你名!谁叫你是同我吃,同我睡,同我学习的半个同门师兄呢,哈哈。”
其实,不是所有人都盼着他去死的。
江执不住低下头,冷汗簌簌落下。眼前暗暗荧光好像更亮了些,变成一盏高举的暖色的灯笼。
轻柔而坚定的声音好像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眼前。
“我就是相信殿下,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信。”
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鼻端萦绕着雨后的腥咸气息和铜钱铁锈味,仍压不过寺庙经年沉积的香火气。
清脆的铜板叮当没入一指宽的缝隙。
江执停下往功德箱投钱的手,望进判恶官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眸。李长流双手交叠靠在功德箱上,灯笼被他抓着,长长的灯杆从臂弯延伸到肩膀外,熠熠亮着。
但他如深渊般的黑色眼睛,好像吸尽了灯笼的光辉,那样耀眼。
“什么?”
江执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错。有些诧异,有些心动,更多的是感觉难以承担这份深重。
这个鬼,说起情话来得心应手,好像在心底演绎了千万遍一样。方才在供灵堂外,还做出了……疑似撒娇的举动。
这可是他从前少有的,判恶官从前只会抱起手,闷着脸怨灵似的跟着他。把情绪摆在脸上,傲气得不行,脾气也怪,不说话,就等他发现。
绝不可能说出“久别重逢,你都不抱抱我?”这种话。
害得他们被路过的僧人发现,明明没有什么不堪入目的举止,却落荒而逃。
他变了很多。
九千多个日夜,他还错过了多少。
而那答应江执留宿请求的老僧站在原地,转了好久的佛珠,才想起自己是来放廊下帘的。
供灵堂的门经年不闭。有雨时,要放了门外的草帘,以免湿了门里门外的路,惊扰堂内安息的灵魂。
被撞破后,江执自觉失礼,闷着头一面走,目标明确,到了功德箱处。
江执从回忆中抽神,发觉他还没回答自己的话。
李长流看着他,突然笑笑:“没什么,我说我的好心二殿下,我还有一车的钱供你撒的,怎么不动了?”
江执缩了缩手指,将掌心的钱币纸银圈在手中,反驳道:“说了欠的,我自己有钱,只是不在身边,你和成戌的都会还的。”
“这也有他?!”阴魂不散的。李长流不满地小声嘀咕道。
“你说什么?”江执问。
“没什么要紧的,继续。”他笑。
江执疑狐地看了他一眼,不再捐香火。也捐够了,算报答寺庙这几日的收留和为早夭的原身有处安息。
李长流用“没什么”一笔带过的真心话,在江执心头留下炙热沉重的烙印。
比起爱,恨更容易被他接受。谁叫他怨气加身,被恨习惯了呢。
可是这份爱,叫人没办法忘记,没办法忽视,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回应。他的侃侃而谈、妙语连珠好像死在旧城了。此刻只能眸色深深地望着他,似有千言万语要从清浅的眼眸跃出。
李长流注意到他的目光,抬起头笑意盈盈地接住。很快被他看得失神,陷入他倒映灯火的眼眸中,视线鬼使神差地下移,落在他有些温润薄红的唇。
两人之间隔着一拃宽的功德箱。
李长流盯住,倾身,往前靠近。
三寸、两寸、一……视线突然被盖住,他只能从指缝泄进来的光中,确信自己不是瞎了。
他的低头靠近的动作其实并不快,能让江执有更多拒绝的机会,但他奇异地并没有太多反感,只是……紧张。
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了,也没有要收拾他逾矩的冲动。他悲惨地发现,自己对他,也有偏待。
可江执清楚,任由他这样下去的后果,他不知道该不该这样不明不白地放任,有些诚惶诚恐。
他越发近了。江执抬手覆着他的眼睛,指间还留存着铜钱味、花草香。
他乖乖地任由江执的手贴着,心里乱七八糟的预想已经翻涌不休。
江执想到方才被僧人撞到的那一幕,最终,默默将李长流推远。低头不看他,轻声蹦出无情的三个字:“老实点。”
李长流:“……”
怎么跟训牢犯似的。
他后仰一步,重获光明。极快地抽一只手握住江执没来得及收回的手,瞧着江执的神情,咽了口口水,斗胆落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吻在腕口。
他看着江执一瞬间轻颤的眼睫,微微收拢的手指。
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