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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我把四代人的钢琴故事讲给他。
他一边擦球一边大笑,几乎笑破肚皮。
体育馆结构封闭,篮球场地只有空调没有阳光,清晨傍晚一个样。我们坐在放满篮球的球筐旁检查篮球的充气漏气情况,实验弹性,擦净表面的灰尘。这件事连同场地打扫由篮球队队员轮流做,我自己申请排进值日表,队长说:“你还挺自觉,就差一张入队申请表了。要不你写一张。”
我认为没必要,他却一个劲怂恿我“练都练了不能不上一次场”。等队员们走光了,又提起这件事。
我不喜欢这种说法。我说:“我这个水平根本不能打比赛,最多队长开后门,遇到弱得不能再弱的校队时让我上场过过瘾。但正式比赛的上场机会应该尽量给辛苦训练的人。”
“不用这么严肃。”他说,“你不懂,咱们学校是强队,后备球员和一年级球员懒得拿弱队练手,和弱队打越打越臭。谁跟你计较这种上场名额。你一板一眼都傻了。我让队长传张申请表给你,你赶紧填了。”
“马上高三了。”我说。
“我也要填一张。队长说战术安排我必须打几场,要有正式队员身份。”他讨好地笑,“你陪我?”
我动心了。尽管没有必要,不过,和他填一样的表格……好吧。
“你跟队打比赛,行吗?”我想起他的时间并不自由。
“我妈不是洪水猛兽,这个可以商量。”他说,“别耽误成绩就行。我肯定不会场场跟,全看队长安排。”
“是吗?”我不太相信,他容易投入,一旦掺和一件事就负责到底,那个微电影也好,这个篮球队也罢,也不知关他什么事。
“反正……能跟就跟呗。”他眼神飘忽,明显心虚,胡乱保证道:“我不会影响学习,你让我做什么我肯定做完!”
我确定他要跟完所有比赛,哪怕在场外当啦啦队。
“喂喂,你别这么不满!”
“我没不满。”
“你在瞪我!你的神色在鄙视我!”
“无聊。”我知道他在转移话题,简称耍赖。我问他:“你这么喜欢篮球,不继续练后悔吗?”
“那倒没有。篮球只是我的爱好,我想打好,也想打比赛。不过这事就像你家学钢琴,你这么聪明,没天赋就是不行。我初中球队挺厉害,和他们一起拿下成绩已经算圆梦了。高中本来也没打算继续。”
他想问题一向有轻有重,想得明白。可惜情绪上来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你怎么又笑了?”他一直盯着我,“笑话我?”
“无聊。”
“才不无聊。”他像是想到了高兴的事,笑容淡淡的,像有一句抒情歌马上哼出来。
“你怎么了?”我问。
“你还是第一次主动跟我说你家的事。”他的两片嘴唇不时抿着,含含糊糊的,随即打岔,“钢琴有那么难吗?它随便弹一下就是乐音,又不是管弦类的,小提琴那些拉不好就是拉大锯,管乐吹不好,课文里说的,呕哑嘲哳难为听。钢琴至少弹着好听。”
“有空去听听你的弟弟妹妹弹琴。”我建议。
“我的弟……”他疑惑,随即转过弯,“虽然但是,你故意的吧?整天想着气我。你弹琴怎么样?都说手长才能学钢琴,你手指这么长,真的一点天赋也没有?”
“不是手指长度,要看手掌跨度。就算你手短,勤学苦练也可以学。”
“喂!谁手短!”
我看着他的手指,想笑。
“喂!我不比你短很多好不好!”他急了,竖起手掌,“不信你看!”
我竖起我的手掌比照着,“可能不是很多?”
“你看着!你看着!”他说着就抓起我的手,手心对上手心,贴在一起。
我愣住了。
他也愣住了。
他手心温度比我高,没有湿漉漉的汗,只有灰尘的干涩,他下意识想要收回手,我抢先一秒,将手指一根一根贴紧,他的温度完整地传了过来。
我差点打一个哆嗦,他真的哆嗦了一下,几乎口齿不清:“你、你看……我就说……”
我只想错开那十根指头,压进指缝,握住。
“说什么?”我克制心头凶猛的冲动,故意问。
“算……算你……”他的手在我的手上颤抖,不,我分不清颤的是谁,但他抖得更厉害,他似乎使劲全身力气抽回那只手,又向我的手狠狠一拍。
啪!
“算你手长还不行!真是的!”他扭过头,脸憋得通红,假装生气道:“这有什么可比的!无聊!”
他也会说“无聊”了。
我将自己的手握住,手指包住手心,拇指包住另外四根手指,想留住他的温度。我能感觉脸上的热,还好他迟迟没有转头。
他到底懂不懂?
不可能不懂,不懂的话……一个男孩不可能和另一个男孩脸红着贴住手心。
他懂,他吃醋,他有占有欲他甚至……颤抖,偷亲,用欲说还休的眼神看我,但他什么也不说。
“我们加快速度吧。”他的面皮终于恢复白净,故作轻松道:“我去打扫,你把这些球弄完,我饿了。”
我点了下头,加快手脚。他跑到场地另一边开始打扫,体育馆用专门的手推清理工具,看着大,扫起来却不费事,他推着洗地机跑来跑去,像家里的两个小孩做推车游戏,不一会儿他就把困扰他的脸红忘了。
我有点羡慕这种个性,如果我有他的一半,不,有他的十分之一,乐观,或者心大,我的人生会省却多少苦闷。
可惜我只能冥思苦想,我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些英文聊天。睡觉前我不敢再看劲爆的东西,换了一个以倾诉烦恼交流心得为主的看着非常正经的群组,很多人在发问,很多问题我也想问,问来问去最后不过问……那件事。我只好关掉聊天在网上使用搜索,现在我知道我该找什么了。
我最担心的是耽误学习。
我不能失去成绩,他也不能,我们要面对高考,这件事必须谨慎。我们会不会整天想恋爱,想着……做那件事?我找来找去,确定最初一段时间的确会因为初尝禁果而沉迷其中,但新鲜劲会过去。而规律的伴侣关系能够调节身心,缓解青春期躁动,只要注意节制,适当纾解反倒有益。那么如果我们很快确定关系,利用暑假尽量黏在一起度过新鲜期,高□□而不会分散精力还能……好,想来想去,我想的还是那件事,我不得不翻开相册,翻出他倾倒在楼梯上的照片。
他像一张写满蛊惑的纸。
我只是躁动着,将屏幕慢慢贴近我的嘴唇,没有真的碰触。
我摇了摇头,努力推开昨夜的影子。我想起身份认同,在他心里,我喜欢女生,用网上的名词来说,我是个直男。他道德感强,不会一面想让我过正常人生一面掰弯我。那么我应该对采取主动?他有到底没有喜欢我到谈恋爱的地步?他的喜欢中有多少是内疚,又有多少是同病相怜?
直到离开体育馆我也没想明白。
一起吃饭的晚上我们在茶餐厅做作业,我给他讲新发现的题型,他会问一些问题,闲聊时间反而不多。我们习惯对面坐着,坐到餐厅打烊,有时他要接他妈妈的语音,他不像普通男孩到了一定年龄会对妈妈不耐烦,他柔声细语,充满耐心,回答每个问题,有时说几句玩笑,有时还会自动报告自己在做什么。
我在他刻意温柔的声音中听出深深的疲惫。
我不能说什么,低头做一份补习班的高难度作业,他的作业做完了,饶有兴味地看着手机,嘴巴无声地念叨着。
我继续做,绝对不能看他的嘴唇。
“怎么了?”他注意到我的“异动”。
“你看什么呢?”我也学会了装腔作势。
“一本书。”他顺手把手机转给我看,是一些心理学内容,“这本书我一直没看完,插空看几页。”
我隐约记得他在书店翻过一本厚厚的心理书,他还特意加了师兄的微信。
“你怎么不买一本找个休息日看完?”我随口问。
“不能买。”他苦笑,“网页看完也要消掉痕迹。万一我妈看到,会多想。”
“多想?”我开口的同时想到了原因。
他点点头,“心理状况不好的人忌讳别人这么想自己,她看到我看这些一定会多心。”
“你为什么对心理学有兴趣?因为妈妈?”我知趣地不多谈。
“倒不是。应该说是因为你,不对,因为我自己。”
“我?”
他面有惭色,近乎腼腆,半晌说:“就是,之前我不是……你说我一个平时与人为善的人,就算你再气人,也不能上手就打,打了那么多回,还叫人一起打。人的心理太可怕了,你不觉得吗?还有,你那么聪明,偏偏就是想不开,为什么心理上的症结那么不容易突破?我妈也是,她平时根本不会大声说话,文文静静,当年突然就变了一个人……我真想搞清楚人的心理到底怎么回事。对了我还加了师兄的微信,不过我不敢多问他,怕他突然发消息被我妈看到。”
我听他说着自己的想法,说书上看到的东西,说自己的分析,他爱交流,但他平日说话是简短的,倾听式的,独独面对我总是有很长很长的话,这些长长的话一直说下去,一天说不完,第二天又有新的。
他一定和我一样。因为我也有越来越多的话想说,我已经主动把家里的事告诉他了。
我想他以后会学心理学,他珍惜自己的爱好,喜欢篮球,即使没有太高天赋也要达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目标。既然对心理学感兴趣,就一定会把这门学科吃透,他是一个想做一件事要做到底的人,和他妈妈一样。
但我不会问他的打算,他也没打算告诉我。他说过他的高考目标是外地学校,带他妈妈离开,远离一切。
他渴望她重新开始,他把她视作最重要的责任。他会切断和过去的联系,告诉妈妈一切都过去了。
不再看到、听到熟悉的事物,不再遇到不想见的人,不会有恼人的参照者勾起不忿和仇恨,只有新的生活。
我不想知道他去哪里,我不能知道这件事,我怕我去找他,怕他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我更怕心中那条阴暗街道从此永远通向那座城市。